當我興高采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媽媽時，我以為媽媽一定會舉雙手贊成。

    這件事我考慮好久了，也和太太談過。

    一年，只要「短短的」一年，獲得的回報將無與倫比。

    我除了會成為全國有此經驗的第一人外，更重要的是，有了這個資歷，對我的升遷大有助益，我可以水到渠成、名正言順晉升為主管級人物。

    進公司十幾年了，憑著不斷努力和血汗齊流，一步一步升至今天的中階職位。  

    這幾年遇到瓶頸，讓我在原地踏步了五年之久。

    爸爸是個愛面子的人，心中盼望的，無非是有一天我能夠出人頭地，以彰顯祖先之德。我也一直照著他的期盼奮力前進。

    古人不是訓示我們「孝之大者，以顯父母」嗎？我怎麼能夠不全力以赴呢？

    承蒙長官器重，給我這個大好機會，是人人羨慕的英法兩國啊！我怎麼可以讓機會白白從指縫間溜走呢？

    「不要去，好嗎？」聽完我的話後，媽媽淡淡的說。

    「為什麼？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我大感意外。

    「不要去，好嗎？」媽媽沒說為什麼，只是一再重複哀求。

    我那時被名韁利索衝昏了頭，心中主意早定，無論如何艱難困厄，一定要出國。

    媽媽的話雖然讓我猶豫了一陣子，最後我還是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還是興沖沖飛往倫敦，朝向主管的目標邁進。

    我天真的以為，一年很快會過去，以後相處的日子，以現代人平均壽命八十歲計，還長得很呢。

    在英法工作期間，想家就寫「依媚兒」，一天幾封不算多。

    但媽媽已年高七十，這種現代科技對她來說，猶如夢幻天書，她每天盼望的，是我一週一次的國際電話。

    女兒告訴我，只要星期六一到，媽媽就會悄悄守在話機旁，痴痴等我的電話鈴響。

    惟有聽到兒子報平安的電話，那一週她的心情才能夠平靜安穩。

    有幾次我因故改為星期日打，那一天她整個人就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好似靈魂出竅似的。

    我知道應該和媽媽無話不說的，但我也明白「低迴愧人子，不敢歎風塵」的道理。

    因此，我只報佳音，不說困苦。

    這一年中，我曾因風寒而頭疼欲裂、曾因想家而長期失眠、更曾因急病而無法下床，這些，我全部隱忍不敢說。

    說了，只有讓她更加擔心而已。

    何況，媽媽長期為糖尿病所苦，還害著心痛病。做為人子，不能扶養膝前已是罪該萬死，那裡還敢再嘆江湖風波險惡呢？

    一年終於在工作與煩苦中度過，我風光回國，隨即又投入因之而來的後續工作，和媽媽談心的時間少之又少。

    偶爾母子倆單獨相處，媽媽會特意遞給我她預藏的水果；囑咐我要多加衣裳，以免害了風寒。

    好像我還是五六歲的小孩子一般，忘了我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

    沒想到，一年後，我雖得升遷，卻因故未成主管；而媽媽，則因胰臟癌末期，「突然」走了。

    我恍然大悟，莫非媽媽早已預知自己的死期，因此想留我在她身邊，母子倆再多相處一段時日。

    無奈一句句「不要去，好嗎？」「不要去，好嗎？」，終究打不醒冥頑不靈的我。

    三十幾年前，媽媽因車禍奪去了弟弟而痛不欲生，從此對我萬千寵愛在一身。

    我們母子倆曾在風雨飄搖的夜裡，被計程車司機圍在十字路口；曾經在夜黑風高的晚上，撞倒小孩而不知所措；曾經在路上與人擦撞而差點演出全武行；曾經……

    我們有太多生死與共的經歷，曾經這樣「妳泥中有我，我泥中有妳」，我以為我們母子早已同心，誰知我不但不能明白媽媽的用心，還忍心在她晚年離她而去，我真是愧為人子啊。

    「不要去，好嗎？」

    「不要去，好嗎？」

    如果時間能夠回轉，媽媽，一句話，只要一句，我會立刻忘了出國這件事，我會守在您身邊一直到老。

    畢竟，我們曾是人間獨一無二的母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