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拉可汗 張紫蘭 (不好意思,四十年前寫的)
阿華仔總是一個人在鎮上到處走,一天出門四、五回,像要把這輩子走過的路都再走一遭。
他走過順旺的年糕店門口,探頭向他的老朋友順旺打招呼,「我還在呢,還沒有死。」「鎮公所雇我來巡馬路哦。」阿華仔開玩笑道。順旺也走出來,站在店的門口與他聊天:「阿華仔,好命哦,子孫都那麼能幹。」
阿華仔走過水果攤,一位年輕人正在擺水果,「年輕人打拚做生意哦。」「是呀,阿伯買些水果如何?」阿華仔呵呵笑著,蹲下去挑選。「年輕打拚,老了才有福享哦。」「是啦,是啦。」那個年輕人說。
阿華仔又往菜市場走去,一大片新鮮的果蔬擺路旁、路中央,富裕的文明讓阿華仔內心歡喜,人類進步了,物質多麼豐富,一股善良的河流靜靜在阿華仔的心裡流蕩溫存。
羅東公園裡許多老人在活動,阿華仔站在外面看著,他老了,卻不參加老人團體。時間就是這麼回事,不聲不響流失,他的一生即將流完了嗎?繞一圈羅東公園,有人在排練地方戲,有板有眼。
回到家裡,阿華仔搬一隻凳子坐在門口。
「二哥,我沒有死,我回來了。」小妹說。
「阿華仔,爸爸媽媽也沒有死,這幾年你好嗎?」
阿華仔老了,視覺漸漸模糊,遠方他過世多年的親人似乎呼喊他。阿華仔的淚掉下來。
「阿華仔,弟弟妹妹不是做生意的料,等爸媽走了,你要多照顧他們。」
阿華仔彷彿看見他們逼面而來,帶著整個鎮的背景。
小妹年少時最美,婚後跟著夫婿到杭州去,難產死於杭州,產下一女。
阿華仔回頭看他的妻阿琴,她正在廚房忙碌三餐,他小心走過去,為著不打擾她平和的工作。他的妻有許多美麗的衣衫,這是她的小嗜好,但她不奢侈的,每套衣衫晚宴歸來立刻掛回衣櫃,換穿日常服。
阿華仔走進客廳,在沙發上,沒幾分鐘就呼呼睡著:他今年初退休,退休前頻頻感覺體力不支,吃了十年高血壓的藥了,常常台北羅東醫院兩頭跑。生病是可怕的,尤其上了年紀的人。
死亡的恐慌逐次瀰漫他的心底,他老是幻想他的父母和小妹沒有死亡,那年他們上照相館排排站,合拍了一張相片。
阿琴叫阿華仔吃飯,推推他的手臂,他方才甦醒過來,咦,文文不回來吃飯嗎?阿琴說晚一點,這幾天颱風,工廠需要巡視一遍,文文才放心。文文四十歲自農林廳回來,接掌阿華仔礦場的棒子,文文當董事長,阿華仔當總經理,父子倆合作無間。
文文很孝順,脾氣暴躁些,文文有滿腔的政治理想,常常說給來家裡的客人聽,說者、聽者皆大歡喜。孩子卻不喜歡文文談論政治,文文的兩個孩子都覺得政治危險,每回文文一提起政治,兩個孩子便離席。
孩子小丁和小鈺不希望更望父母和學校老師多來往,因為不希望自己有別於班上其他同學,孩子們希望生活平凡點,不要因為父親文文台灣大學畢業,小孩子在學校就受到師長特別禮遇。
阿華仔的世界很寬廣,孩子的世界有孩子的道理,他只是循序漸近在引領著他們走人生的路,阿華仔很開朗,給孩子們應有的尊敬。
「阿公,有颱風呢。」小鈺說。
「別怕一兩天就過去了,把門窗關緊,阿公去巡看看。」
阿琴準備手電筒、電池、蠟燭;氣象局預報有時不準,說兩天,卻來了四天的颱風。
颱風來時,是小鈺最感幸福的時刻,全家人都聚在客廳,廳裡燭光閃閃,每個人都關心一個議題:颱風。多麼溫馨的親情啊!
平日,阿琴喜歡看電視楊麗花歌仔戲,阿華仔喜歡旅遊,所以愛看「天涯若比鄰」,小丁和小鈺便擠在祖父祖母沙發中間,快快樂樂的。阿華仔想,如果他死了,這個家是否會分崩離析?孫子都大了,各自有男女朋友,各自外頭玩,或住台北,在台北討生活。
阿華仔帶著阿琴,自六十歲起便始旅遊世界各地,歐洲、美國、日本、南美洲、東南亞……在這方面,阿華仔是個新潮的人,早年,阿華仔也自己遊歷大陸東南沿岸。
文文回來了,說工廠沒問題了,他從書店買回許多政治雜誌,夠看一個月了。從前人在農林廳做事,接觸的全是政治,現在卻委身小鎮看雜誌報紙,文文是有點委屈。然而父母一天天老去,當年文文回來礦場勢在必行。
記得有一回,阿華仔帶著阿琴仔與孫子們遊覽,卻在北宜公路上發生車禍,整輛計程車摔到田裏去,幸得附近農夫發現,才緊急送往羅東聖母醫院急救,阿華仔眼睛縫了許多針,血流滿面,小丁坐前座,也被玻璃割到前額。然而生性外向的阿華仔依然不減對旅遊的愛好,被阿琴說了一頓。
文文是阿琴最愛又唯一的兒子,文文自小就愛唸書,常常一本書一只板凳坐著,看了一整天的書也不累。一本書翻來覆去,看上許多遍,又是劃線,又是感想的文字,每天早上醒來就聽英語會話一小時,日語的程度更是博學。
文文是個幸運兒,有阿琴這種溫柔的母親。阿琴為人和藹,處世平靜、遇事明理、觀念開放、燒菜清淡,集傳統與現代女子的優點於一身,孩子十分依戀母親,母親訓練孩子對父親阿華仔的基本尊敬,文文都做得十分得好。
阿琴教導兩個孫子,孫子小的時候,小丁很頑皮,一天到晚在外面野,晚飯也忘記回家吃了。小鈺愛哭,一不順心就覺得委屈,女孩子很敏感,可愛的小心靈在學校家裏到處受傷。阿琴一個人分身乏術,為孩子教育忙得不亦樂乎。
文文的太太姿然信佛,迷得不得了,家裡佛書佛珠一大堆,孩子疏忽了些。姿然有時彆扭,說不出為什麼,一個年輕女人嫁到一個陌生的家庭,數年來姿然一直不適應,彷若這不順心,那裡又不搭調。有時也因為窮苦,家裡某一陣子窮,姿然受不了。哭著哭著,日子也在過。「沒有錢哦——」姿然喊著,朝窗外喊,阿琴皺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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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華仔十七歲時就隨附近米店的阿伯們到台北往來生意,阿伯們很照顧他,他一下子就學會了做生意的技巧。但他有原則,絕不因生意往來而飲酒,宴會上,誰也別想勸他喝一滴酒,他說:「我喝汽水,你隨意。」然後呵呵呵一笑帶過。
阿華仔的父親開米店,阿華仔年輕時候就一袋米一袋米扛著,一點也不疲累。只是汗一大把一大把地流著,流過他的青年時代,那時候,他也競選鎮民代表,很順利地當選,他喜歡政治,盡情享樂政治裡面,但他不為他的政治團體製造麻煩,那麼幾年,他是安靜、樂觀、進取的政治人物。
阿華仔的父親極為儉約嚴肅,家裡的人都怕著他,姿然更是,懷孕時每天吃不飽,可憐的小婦人似的。有一年,阿琴患胃病,阿華仔眼見阿琴的病愈來愈嚴重,便向父親表示,要求帶阿琴到宜蘭醫院住院治療,阿華仔的父親想了三天,方才答應此事,拿錢出來,終於救了阿琴一命。
阿華仔的父親,為了訓練兒子,要阿華仔去當人家的伙計。算了算,阿華仔的資歷可不少哦——中藥房的伙計、街頭賣麵包,還有看墳墓的……。
阿琴經常把文文放在屋裡,自己在店裡顧店,所以文文沒事就愛唸書,或喃喃自語,有那麼一陣子,文文真的很孩子般的聰明,把玩具研究得徹底:也迷戀一個姿勢坐在店裡的他的母親,母親有空就進來屋裡拍拍他的頭,或擁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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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迷上抽煙的那一年是大一,抽煙是為了想要有夠帥氣,其實文文的表像已長得不錯,然而人類總是想超越自己,使用一大堆的裝飾,男人用煙酒,女人用化粧品與衣飾。文文什麼煙都抽,抽煙他喜歡有固定的姿勢,像在談判什麼,氣派什麼,男人的世界嘛。
阿琴勸文文,阿華仔也勸文文,不能再抽下去了,會生病的。可是文文全不理睬。那些年,台灣拒煙沒有現在那麼強烈,文文把抽煙當作吃零食,每日一包抽過一包,數數總也日抽兩包,快樂似神仙,眉頭微微一皺,很完美的姿勢。
全家人都在抽二手煙,大家都受不了了,窗戶開開關關的,只為了驅除煙霧。一個人抽煙,全家人受苦,文文尚不覺悟。
既然勸不聽,阿華仔也不想再說了,人生有許多變數,是人類無法掌握的,抽煙不偷不搶,阿華仔想不出什麼理由勸說,就說會得肺癌吧,阿琴想,也說了,文文依然一包接一包地抽煙。
最寵文文的是文文的祖母,祖母把文文打扮得像個小紳士,和隔壁的日本小孩比較,那時候台灣尚未光復,到處是日本人的勢力,所以文文從小就學習日文。可惜文文的祖母中年過世,不然文文受驕寵的日子可多著呢。
文文的妻子姿然信佛一事,成為街坊鄰居飯後笑話。姿然信仰很堅定,在家裡擺設佛堂,一大把一大把的佛珠買回來家裡,阿華仔和阿琴都不干涉,任她去吧,街坊鄰居卻跑來說笑話,說姿然信佛不愛孩子,說姿然信佛迷信、到處拜,說姿然信佛疏忽了對祖先的膜拜。
姿然住在夫家有許多委屈,她一直在反抗。她經常躲在二樓房裡,阿琴的客人來了,她也不出面認識或者端茶,姿然有姿然的佛學世界。二十多年前的女人,生存是狠狽的,有親愛、有口角、有毆打。文文偶而會毆打姿然,阿華仔或阿琴極力阻止,方才停止。
阿琴不迷信,只年節到媽祖廟拜拜。媽祖廟推選阿琴出來幫媽祖淨身,阿琴非常感動,家人也引以為傲。
宗教信仰也是一種嗜好,經常拜拜是否長壽保身,庇佑三代,都有所不知,然而這不免是種方式,向天地祈說我們的願望,有人每天每頓飯說,有人偶而才透露內心神秘的思潮,在節慶夥同群眾祈拜天地鬼神,放蕩生命的神秘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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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據時代,阿華仔很神氣,買了一輛摩托車到處騎,那時候車子很少,阿華仔的摩托車在街尾行駛過來,店裡就聽到了。阿琴皺皺眉,多麼危險的交通工具啊,人居然騎在機器上行來行去,阿琴於是苦勸阿華仔把車賣了,不要再虛榮當飛車騎士了。許久,阿華仔總算聽話了,某回阿華仔到南部出差,阿琴便把那部摩托車給賣掉。
日據時代跑轟炸,阿華仔的父親帶著一家子人躲在鄉下,有時候,阿琴會冒生命危險回去店裡住個一天,阿琴是個愛家愛物的女人,她勤勉地打掃屋子,一方面又恐怕警報,有次炸彈掉在國校附近,現場一片哀悽,血肉模糊,有人早上出門,下午卻天人永別了。
文文住在鄉下人家屋裡,沒有好東西吃,開始厭食。躲警報期間,文文一直不想吃飯,阿琴與阿華仔好憂心,這個孩子怎麼辦,戰爭還在進行,文文什麼也不想吃,國難家難孩子又出毛病,文文是他們的獨生子,他們盡力寵他,但也沒有特別缺處的寵愛。文文原本還有一個弟弟,可惜一歲即因病死亡,阿琴到了晚年還唸唸不忘這個幼兒。
戰爭結束後,阿琴趕緊拿出十件美麗的衣袍與鄉下人換雞,把雞燉成補品,弄給文文吃,保住了文文的小命一條。
阿琴有時候會對小鈺說,她覺得她還沒有老,有時她還以為她正和她的婆婆在一起聊天、做衣裳,她的婆婆還沒有死,小姑也還在廚房與她的母親談笑。
阿琴寵小鈺,像女兒一樣的寵,幫她綁漂亮的辮子,幫她梳長髮。鄰居都說:「像祖母的女兒哦。」阿琴笑笑,小鈺也不否認。阿琴一生沒有女兒,所以對孫女特別愛護,她想,原來一個女子是這樣過來的。
小鈺也特別孝順阿琴,她是阿琴塑造的小女孩,敏感、心不在焉、愛唱歌、熱愛藝術。小鈺與小丁,完全不同的孩子,小丁學科學,高中就準備將來到美國唸書,小丁要小鈺跟隨他到美國,從懂事小丁就希望他們兄妹常在一起。
小丁的成長過程很正常,阿華仔最寵他,小丁每回從學校打電話回家就是找阿公阿華仔,阿華仔也為孫子小丁的未來勾劃出一個遠景,阿華仔希望小丁到美國修完博士學位後,回國任教,然而阿華仔內心知道,他或許看不見那一天了。
阿華仔的身體一天天衰頹,感冒愈來愈不容易治癒,所謂年老退化的症狀一一在阿華仔的身上出現,每回小丁和小鈺回學校,阿華仔就害怕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有一回鄰街商店失火,火勢很大,小鈺匆匆忙忙收拾她自己的貴重物品,小鈺和阿華仔跑上樓頂觀看,看著一大片煙霧,小鈺問阿華仔:
「阿公,情形怎麼樣?會不會燒往我們這邊來?」
「現在火在悶燒,消防車已經到了,妳看,火舌沒有出來……」
阿華仔以前是義勇消防隊的,小鈺忽然轉過頭去,覺得她好倚靠她的阿公啊,如果他能不死,該有多麼好啊!又有一次,小鈺和阿華仔去逛市場,阿華對街上市場的魚十分熟悉,年輕的小鈺如何選購一條魚都不知情,她覺得她好需要她的阿公啊,拉著阿公的衣袖向前奔跑,她想人類如果可以避免死亡,那該有多好啊!
阿華仔常常捐錢給義勇消防以和學校,完全急功好義的。所以消防隊聘請阿華仔當顧問,學校也請阿華仔當家長會長,花錢請學校老師環島旅行。阿華仔並不吝嗇他的錢財,但必須花在他覺得有意義的事物上。有時候消防隊開會,阿華仔列席,也難得晚輩一個市議員開車送阿華仔回家。
文文當選礦產理事會的理事,偶而上台北開會一兩次。大學二年級,小鈺身上長瘤,校醫宣佈要開刀,本來這個家都阿華仔處理,阿華仔對文文和姿然說:
「也該你們費心的時候了,這件事交代你們。」
幸好是良性瘤,然而文文和姿然愛玩,趁小鈺開完刀,住在旅館,便出門逛街去了,給予小鈺一個不理想的印象。其實文文十分疼愛女兒,小鈺開刀前,文文急得淚都掉下來了。
次年小鈺又身體過敏,查不出原因來,只好每日服用藥物,在榮總治療。所以小鈺書讀得不怎麼樣,沒辦到美國留學,改變了小丁的命運。小丁沒有小鈺,彷彿沒有跟隨的伴,小ㄒ對於該不該繼續求學,以及住美國或住台灣,非常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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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華仔,賺錢不容易,不要隨意花掉哦。」鄰居說。
「謝謝謝謝,阿好姨,妳總是那麼善體人意。」阿華仔台語國語一起講。
「阿華仔,我們都老了,老朋友一個個走了,阿華仔,你害怕嗎?人死了草草埋葬或者隆重公祭,好恐怖哦!」
「我想我可能快要死了,再見了,日子不多,阿好姨……」
阿華仔沿街去向他的朋友說再見,說他自己可能死亡的情事。老朋友都對阿華仔的語言掉下淚來。
「阿華仔,人生一場,別害怕呀,死亡是我們必然該走的一條路。」
「我的後事我都準備好了,毛巾向阿果的店買,捐十萬給義勇消防隊,他們可以幫文文處理我的後事,文文一個人忙不過來的。」
「阿華仔,你看你,現在身體不是好好的嗎?怎麼一直講『死』?」
「現在還好好的,說不定晚上睡著,就醒不過來了。」
「阿華仔,身體不好要好好待家裡,別出門逛街,感冒了怎麼辦?」
「阿華仔,才七十幾,不會啦,說不定不會死啦,阿華仔你別憂心。」
「子孫都長大,我沒用處了,什麼都幫不上忙,人家看不起我哦。」阿華仔說。
「老了,記憶力衰退了,人生這樣意義何在?為什麼我少年那麼打拚,年老還是免不了一死,為什麼呢?不是有什麼努力結什麼果嗎?」
「阿華仔,別說憨話啦。」阿琴說。阿琴現在也是一個滿臉皺摺的老婦人。
「我自己知道我的衰頹好快哦,才幾年的功夫,手腳都不很靈活了,我不甘心啊,阿琴,想起咱少年,那麼輝煌地為生存打拚,什麼事情沒遇過或聽過。那麼謹慎地過日子,到頭來是一場空。」
「一場空就一場空,你不要恐慌,再說下去,孫子們會害怕。」
「阿琴,妳放心啦,我死了之後不會回來找妳,妳放心啦。全家都可以放心,沒有鬼,我不會回來的。」阿公阿華仔最後說。
(大約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