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你要往哪裡去? 張紫蘭 - 張紫蘭 - udn部落格
張紫蘭
作家:張紫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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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童,你要往哪裡去? 張紫蘭
    2025/06/01 17: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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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童,你要往哪裡去?張紫蘭  (不好意思,四十年前寫的)

    難得這樣亮麗陽光的日子。當最後一片雲消霧散,春日一個全然溫柔的手勢拂過市區此角的樓房。建築物一大片一片地煥著光,同時也大片隱著背面的影,凡折射出一點間斷的亮光,像是有人透徹地閃著隱約的深情眼眸,俯看底下街道的人間世,又因為透徹是全然的,不覺更教人疑它好似瑩瑩淚光。

    這幾條街原是這城市的鬧區,曾經車水馬龍。人擁車擠,入夜飾滿霓虹燈的大樓萬千輝煌,可惜如今繁華一過,再加上歲月以及北台灣連綿的雨,原先經過精心設計附近的房子,已盡是斑駁累累,白色的牆泛黃,褪了漆色又長青苔。二樓以上的住家,陽台滿掛尿布、內衣和被單,騎樓下大多是商店,有些堆了一走廊的貨物,有些走廊上也擺著┼攤子做生意,行人原是沿著一條街的長長廊道走,如今便得偶而繞出去馬路,再走進來。許多地方舊了久了,東西一多便顯出亂和侷促的壓迫。雖然,也許你心情可隱約感覺這些破舊是你生命中的某種牽牽掛掛或者一個偶然回首的蒼涼氣味,但都不免教人感歎過去只是夢境。難道昨日的繁華通通是一場虛榮的夢?難道美麗的東西多易中空?褪去外皮了,就一無所有?這人間果真存在所謂永遠?它在那裹?再繁華的都市也要沒落,而人呢?你伸掌出去,似抓回一陣烟露般過去的人間虛榮,而那煙霧瞬間也從指間肆然嘲弄而去。

    然此時陽光同時輝映過街道兩旁的綠樹末梢,樹甫褪去冬盡的姿色,一副春天的燦然模樣——日光篩了過去,便成滿地斑駁的樹影,風過微晃,光點都輕輕躍動起來。其實,今天實是難得的好天氣。

    林芙和她的男人沿著這些舊街走,心情也是春天著。幾個住家的小孩在走廊上嬉戲,或者吸著鼻涕或者光赤著腳。較大的幾個拿一個棒球在丟來丟去,也不管來往的人,因此行人只得留心警覺地走過,稍一不小心就要被小孩的球打到。小孩可是不講大人的公道的,他們這樣的淘玩一直理直氣壯得很。林芙有次問她的男人:

    「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長得很可愛呀!我有張小學五年級的照片,你想看?」吳曉農說。

    「不是啦,我是說你是不是很調皮,常欺負女生?」

    「小時候爸爸常拿著竹鞭出去趕我回家吃飯。還有我常跟別的小孩打架,可是很少跟女生。」

    「你看你羞不羞?我小時候我媽可從來不打我。」

    林芙的童年記憶是街角的那間老家,現在因為大哥生意做大了,她家已搬到大馬路旁。最最鮮明記著是她家那間一個窗子也沒有的正方形客廳,因為客廳在店面之後,幾乎透不進陽光,即使白天,屋裏也亮著一盞昏黃老舊的燈泡,到處是一股古式老人屋裏的霉味,現在想起童年就是這麼個潮濕而冰冷的氣味。三把木椅和一個茶桌工整保守地擺著,母親每天都要仔仔細細地擦抹幾回,然後黃昏一近,母親便把在屋後晾晒的衣褲、被單、襪子收下來,坐在客廳裏摺疊起來。母親挺著背坐著,一個堅定的線條姿勢,衣褲一件一件在她膝上攤開、熨平、摺疊,都是一式動作,同時也把每個人的衣褲各別分開疊成一疊,從不有錯。而好像那時候一家子的歲月就這樣給摺疊了過去。

    現在所有的童年印象,腦子裏最易浮出她和她母親坐在客廳裏的一景,也不記著太多談話或者動作,有時竟覺像一個默片的靜止動作,兩人乾硬硬地坐著,或者乾脆說簡直就像一張印象中的古舊泛黃照片,照片中兩人皆繃著古中國式矜持表情的蒼白臉瞪著鏡頭。而母是那麼個安詳且把家事弄得條理不紊的女人,每日除了買菜和買日用品便極少出門。爸爸上班去,她便在家顧著林芙。吃過午飯常常就在客廳,母女兩人一坐坐到天黑。那時大哥已在台北唸高中,又附近人家多是比她小的孩子,林芙兒時是沒多少玩伴的,只偶而在那時租給人家開店的前屋走廊舖幾張舊報紙辦家家酒,然後媽媽便要坐在

    陰陰的客廳裏,隔一個店面,長長地喚她:「娃——娃——回家——」所以,從以前甚至現在,人家都記憶她是個蒼白乖巧偎著媽媽的「娃娃」,親戚朋友來了家裏,見她訕訕地笑,便要說:「哎喲!你們家娃娃,好乖巧。」於是,她便這樣順理成章一直乖巧著。

    有一陣子約是林芙小學三年級時,杏春阿姨住在她家,說是外祖母送她來和母親學做家事的。不知怎麼,那段日子的記憶竟鮮明異常。杏春阿姨偶而興致來便教林芙畫圖,最常是畫歌仔戲裏的人,一張白紙畫三、四個紙人,頭上梳著各式古裝的頭,然後髮上一堆前插後掛著綴下的簪飾,似頂了一頭風風光光的燦爛。林芙總是一個紙人一個紙人地剪下,再畫許多式樣萬千塗了各色蠟筆的衣袍替它們穿上,小女孩那時候真是樂此不疲地每日導演著一堆紙人對話呢。而那杏春阿姨雖是母親最小的親妹妹,林芙可從不記憶她們有那幾分性情相似的。杏春阿姨有副圓臉,臉上表情變化萬千,但最常是笑,芝麻小事也笑個沒完,這就是她給林芙的第一印象,而且杏春阿姨的笑聲老是「轟」地猛然爆發出來,有點像颱風夜窗外的閃電,原先停電的屋裏轟然一道亮光閃過每一角落,不覺莫名地驚歎出來。杏春阿姨常打扮時髦和她男朋友兩人親熱地出去,也不避人耳目的,母親有時說她,她也只是隨便應付幾句,後來母親也就不說了,畢竟是同輩的妹妹,規勸得適可而止,這些分寸,母親可是十分通達又劃分一清二楚的。有一次,那是件意外,林芙回家,才剛近店門,家裏的貓兒突然從裏面一頭衝出,躍過她腳下奔出門外,而後面則緊跟著滿頭髮捲的杏春阿姨,她怒髮衝冠抓著一把菜刀,趿著拖鞋追出門去,邊是雷大的聲音:「死——貓——還我的鴨翅膀來——」邊是拖鞋ㄆㄚㄆㄚ的響聲。因是突發事件,林芙背著書包,看傻了,便愣在原地許久不知如何是好。腦子亂成一團,拿不準自己該是如何的心情和表情。

    後來那年暑假,母親胃疾復發住院,林芙便隨杏春阿姨回外婆家住,外婆家是個諾大的四合院,中間曬穀場,有個乾燥的下午,她把外公的老爺腳踏車推至曬穀突起處,先稍作固定,然後勉力爬上車座,兩腳拚命踩踢,小前身試

    著往前衝呀衝呀……哇——哇——車子動了,跑了,飛了,像她小時想像她的木馬有一天要馳去般開懷,人車直往下前方衝撞過去,只一眨眼的時刻,人車摔進前方玫瑰園裏,然她當時只是「嘿!嘿!」兩聲便和著泥巴和傷痕爬起來,痛快極了。還有她在外婆家那附近的小孩堆裏是頂風光的,因為她來的第二天就跳過媽祖廟那高高的門階了,有一些小孩都因此成了她這一「國」的。而現在記起來那些日子是一個夾著杏春姨的大嗓門,小孩彈珠的吵鬧吶叫和亮亮日子分不出上下午的一些雜拌感覺。或者,偶而加進一些她後來女孩時期的幻想吧。

    「一條日光的大道……」

    走著走著吳曉農突然唱起一首林芙教他的歌「一條日光大道」來,一首活潑節奏的曲子,讓他用軍歌的男聲唱法唱起來,雖然味道有點相似,但總覺怪怪的,教人後來想起還要莫名其妙地笑出來,雖不清楚笑的是什麼,就是心裏好笑好玩著。還有一首歌「陽光夢境」,吳曉農只學會一半,平常有事沒事就愛和朋友笑說他這一首半的招牌歌,或者沒什來由,突然就大聲唱出一句:「一條日光的大道!」把人先是嚇得一愣,然後笑彎了腰。

    「我奔走在大道上,

    一條日光的大道上,

    我奔走在日光的大道上,

    啊──卡巴卡巴上路吧,

    這雨季永不再來。

    拋下未乾的被褥

    睡芳香的稻草床

    陽光為我們烤金色的餅,

    啊——河童你要往那裏去?

    現在已經天晴,

    陽光灑遍你的全身,

    我只要在大道上奔走。

    啊——卡巴,上路吧,

    雨季過去了,

    啊——上路吧——」

    吳曉農唱走了幾個音,半是因為原來高音就拉不準,半是因為激情。但林芙沒指正他,覺得也沒什麼不好。他們倆在一起時常唱這首歌,有時是你一句我一句,玩得不亦樂乎。

    而「陽光夢境」是林芙高中時最常唱的幾首歌之一,當時也不仔細去思想歌詞的,只是調子常合自己的情緒,便隨口哼出。那時,她每日醒來,就自動在自己腦子裏尋找一首恰合那日起伏心情的歌曲。如果找不出,她便要恐慌起來。但她通常都可滿意的,因為她那些從小到高中從合唱團裏學來的歌——雖然她一直暗暗厭惡一規一矩的合唱練習——足可供給他這個個需求。那時候,最常是柔柔傷感的調子,但有時也唱那種慷慨激昂盲目樂觀而她現在感覺噁心的歌,有時則是一些自己即興湊成的詞曲。通常,刷牙時她就開始,水龍頭放出大大的水,嘩啦啦狂泉般奔瀉出來,她內心的聲音在腦子裏飢渴地碰撞、嘗試、流盪,尋求另一相似聲音的詮釋或重疊,然後落定。臉擦乾,走出盥洗室,心裏是那首歌;母親用那一貫無起伏的聲調叫她吃飯,她沒想聽仔細,因為知道母親大約會說什麼,便自動去盛稀飯、拿筷子,在餐桌旁坐下,心裏是那首歌;每日早餐通常是一式的醃肉、醬瓜、蘿葡乾,前天昨天沒吃完的又擺了上來,吃不出什麼特別好吃或難吃,心裏是那首歌;然後站起來把便當放入書包,和母親說再見,走去站牌等車,不時探頭去看車子來了沒,心裏也是那首歌;上車,老爺公車載著一車人,唐吉訶德式瘋狂地向前衝撞,破舊的車子發出巨大的嗓音,車身似隨時都有可能四分五裂,心裏還是那首歌。然而,她此時卻膽大了起來,嘴囁嚅地動著,有聲無聲地唱,震耳欲聾的車聲掩著她的歌聲,她放心著,有時甚至放肆大聲了幾個音,她的眼角因此隱約露出一道滿足。

    而她唱「陽光夢境」和「一條日光大道」都是這種模糊,自自然然直覺就上了嘴。年少時候,大致就是如此一場色彩朦朧的日子。

    突然,大滴大滴的雨打了下來,先是稀疏大點地落,但頃刻便嘩啦傾盆。

    吳曉農抓起林芙的手就跑,鑽進一家畫廊。

    櫃台小姐聽見推門的鈴聲,倦怠的眼抬了抬,然後繼續那捧著臉頰拄著桌面無聊著的動作。林芙和吳曉農經過,拿了兩張櫃台上的簡介,林芙一個熟練甜美的聲音:「謝謝!」也不在乎那小姐絲毫不相理睬的,而吳曉晨則只笑著隨後走過。

    不是假日,畫廊裏只兩、三人在走動。他們走近畫前。這一列畫大多是水彩山水,吳曉農似乎較有興致,他南部老家附近是一片鄉野。那時,他看到一幅題名「南橫記景」的水彩,樂得叫了出來,忙和林芙說他去年暑假拍照過畫面上那棵樹,手舞足蹈歡喜地談著。林芙心裏也暗暗隨著喜著:怎麼人可以如此輕易就快樂起來?然後兩人在那畫前流連許久。

    偌大的畫廊中間是一列米色沙發。一個約莫五歲的小女孩著小紅衣,趴在沙發上掏玩指甲,且偶而孤寂地望望看畫的人。吳曉農一轉身,眼光正和小女孩碰上,小女孩低下頭繼續掏玩指甲。

    吳曉晨拉著林芙的手,走了過去。

    「妹妹,你一個人在這裏玩呀?」

    小女孩笑看了他一眼,把臉埋進沙發,短短一朵小紅花裙翹著。

    林芙看到一對清澈亮麗會傾訴的大眼睛,傳著流盼的眼神,上方輕輕舞顫著長睫毛,而嫩嫩的兩頰鼓著,透著暈紅,一如一朵蔚藍天空下的小紅花,正飲吮大自然的之露水,煥然站立一個天然的嬌女姿勢。

    「妹妹,你叫什麼名字?誰帶你來的?」吳曉農繼續問,愛憐地拍拍小女孩的頭。

    小女孩嘻一聲,復抬頭撒嬌地瞧他一眼,低下頭更使勁地掏玩指甲。

    「ㄟˋ!你不是學校慈幼會的,最會騙小孩的麼?讓你跟她玩?」吳曉農說。

    林芙只一笑,坐進沙發,心情怪怪的。儘管吳曉農興致勃勃,林芙則提不起勁逗小孩玩,便一旁翻閱一本畫冊,翻了半天,心裏卻不在畫上思想。腦中常常插進那小女方才的一個神情,而那神情竟一如吳曉農常有的,自自然然沒有防禦和保留,一瞬間所有的情感統統寫在臉上。是的,她自己就不能,她知道。林芙感覺自身的某些失落,不是很清楚,但卻令人恐懼的一種失落。

    她陷入低潮。

    吳曉農為了引小孩注意,正對她做出各式各樣的鬼臉,小女孩見狀格格笑出來。

    「妹妹,你會不會這樣?」吳曉農張大嘴巴,伸出長舌頭。

    「……」

    「妹妹長得好漂亮哦。」

    「……」

    「妹妹,你幾歲?」

    「……」

    「哇!妹妹頭上的蝴蝶結好漂亮哦!告訴叔叔誰幫你綁的?」

    「……」

    「妹妹你看這個阿姨跟你穿一樣顏色的衣服哪!」吳曉農推了推林芙,要她說說話。「妹妹要不要跟這個阿姨玩?」

    「……」

    「妹妹上小班還是大班?」

    「……」

    「妹妹會不會畫圖?」

    「……」

    「妹妹是爸爸帶你來的嗎?」

    「不告訴你啦——」小女孩終於開了口,然後一溜煙跑進另一間展覽室躲起來。

    那日林芙去醫院,她是那兒的常客。

    掛完號,還得等上兩三個鐘頭。

    漫漫時間不知如何熬度。

    候診室裏擠滿人。

    她立在一旁小喘著氣,因為心臟衰弱。

    人潮不斷在眼前走進走出。

    這世界不知怎地這般擁擠。

    一個小男孩坐在搖籃裏。

    掏玩一張十元鈔票。

    他當然不知玩具和鈔票有何差別。

    你說什麼差別?

    他把鈔票的一角放入口中咬。

    母親制止。

    母親逗他。

    他一樂順手把鈔票遠遠丟棄。

    他笑了。

    嘴很大。

    出奇地大。

    好小的小孩好大的嘴。

    一個弧線彎了上去——

    一臉燦然。

    好小的小孩好大的快樂。

    映在林芙眼中驚羨的光裏。

    林芙和吳曉農轉了個彎,到另一室看攝影展。多是黑白對照的設計,林芙歡喜起來,一路說著喜歡,自然就學著吳曉農慣有的語調,一反常態地嚷:「啊!不錯哪。」「好漂亮!」「啊!影子!」「樹!」孩子般反覆幾個單字或片語。

    「哈!那麼高興呀!」吳曉農有些累,便坐在一旁椅上休息。心裏惜愛著他的女人,高興她難得的好興致。她老愛想得太多,所以要不快樂。她常常突然就心情不好,搞得他摸不著頭緒,只一旁乾急著,看著她苦腦的模樣難過。也許林芙說得對,他自己太天生麗質地單純了,而林芙則恰恰相反。

    林芙回頭看吳曉農正瞧著她發愣,便說:

    「怎麼搞的?很累嗎?」

    「沒有。」

    有一回,林芙拉吳曉農去國父紀念館看現代舞。認識吳曉農前,林芙常參加一些藝術活動,沒課或一抓到空檔就往台北跑,約略是一些文學演講、舞展、電影欣賞之類。一半是因為興趣,一半也是為了補補生活和心靈的空白。因此認識些朋友,他們是那種自信滿滿地可以把藝術拿來大聲吶喊的人。

    那日的舞展是林芙數年前首次接觸現代舞時曾經為之感動異常的一支舞團演出的。大多是描述一些現代人心裏的掙扎以及現代生活等等的主題,有一兩支舞還好,但其他則未能深刻,只在浮面。她已不再激動十分,雖然不是內行,可以覺得台上大多的舞已不夠詮釋自己的內在聲音,不免有些煩躁。她遂暗暗吃驚自己的成長以及不能滿足之焦渴。

    「沒心情,看不太懂耶!」吳曉農誠實地說。

    「那有什麼關係。」林芙說。

    「不過那個男人,躺在地上掙扎的動作,我以前也好像有過。」吳曉農說。

    「唔。」

    走出國父紀念館,走出入群。夜風徐然,輕輕吹過林芙的眼睫,天遠的很,而且一片漆黑,但那些與她有何相關?她只真真感到自己。吳曉農順手摟緊林芙。他們之間沒有誓約,但她感到安全,一如他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以後不要強求他來這兒了,除非他自己建議。她可不一定要她男人是個出名的藝術家或者所謂成功者,其實她很可以了解魯迅為何不愛她子女成為所謂「藝術家」或者「作家」之流。我有自己,就最多了,其他真是次要的,林芙想。

    方才穿紅衣的小女孩又出現,因為剛剛已經半是熟識,小女孩伸手去拉吳曉農的長褲,吳曉才注意到腳旁的小女孩。

    「咦!妹妹剛才跑去哪裏玩?」

    「我讀小班啦!」原來是跑回來回答剛才的問題的。

    吳曉農拍拍小女孩的臉頰,臉上的小嘴遂咧開兩排小巧可愛的稚齒。

    在學校時,林芙和吳曉農有時走著走著,吳曉農就說要爬樹給她看,或者有時是一聲不響自己就兀自爬了上去。然後頂上的樹間傳來他朗朗的笑聲,林芙則邊是笑邊擔著心喊「下來啦!」陽光映著吳曉農的臉,映著一片一片煥然的葉子,閃閃爍爍的,蟬聲則疊著樹間傳來的笑聲,響徹整整的天空。林芙站在樹下的一片陰暗處,樹影隱去她時髦的洋裝,她仰頭看吳曉農,耀眼的陽光教人張不大眼,他在高處,她爬不上去,因為從小就未曾嘗試爬樹。她又抬頭望他,隱約覺察他有一種東西,是她生命所遺失的。

    「該走了吧?」林芙說。

    「等一下,」吳曉農蹲下去和小女孩說:「妹妹,叔叔要走了,跟叔叔說再見?」

    「……」小孩又把臉躲進沙發。

    「跟叔叔說再見?」

    「……」

    「走吧!」林芙說。

    兩人遂走向出口。開門的剎那,突聽得裏面傳·女孩甜甜的喊聲:「叔叔,再見——」

    他們走進隔壁的百貨公司。

    「我們去男裝部?」林芙主張。

    「好,隨便。」

    「咦?妳戴領帶是什麼樣子?我好像沒看過。」

    「我那兒只一條軍訓課的領帶,全黑的。」

    「哦?那跟繩子沒什麼兩樣嘛……我才不買領帶給你呢,你戴起來一定不好看。」林芙說。

    「少來,像我這樣「漂亮」的人也會難看?」林芙喜歡形容一切好看的東西「漂亮」,包括順眼的男人她也說是「漂亮」,而不用「英俊」或「瀟灑」的詞,像是只要是美的東西,她都要一視同仁地愛。吳曉農聽慣了,也就順口脫出。

    「臭美!」

    「咦?是你自己說我漂亮的呀?」吳曉農說。

    林芙佯装不睬他,逕自走向襯衫部,一旁的櫃台小姐聽了抿著嘴在笑。吳曉農快步追了上去!

    「娃娃,等我一下,你看,人家在笑了。」

    「管他的。」

    「怎麼了?生氣?」吳曉農突覺有異,心知林芙的情緒常要不穩定

    「沒有啦,少多心。」

    林芙說要去洗手間,吳曉農亦走進男盥洗室。

    林芙使力推開盥洗室的門,一股潮濕味道襲上臉來,昏黃燈炮有氣沒氣地閃著,似是長久就掛在那兒憂鬱著臉,人也彷彿因此走入一種陰然心情。林芙在壁上的鏡子看到自己的臉,鏡子因一段時間未擦拭而模糊,他俯身近看,臉黃了些,眼睛也不夠明亮,林芙從提包裏取出粉餅,撲了撲臉頰,復拿出亮光唇膏來,擦抹的剎那,一顆眼淚掉落嘴角,慌亂一抬眼,遂見眼眶盡是滿滿的晶瑩。

    林芙走出來時,吳曉農已等在一旁低頭在看櫥櫃裏逼真的人造花。兩人遂到處閒逛瀏覽,但林芙無心細看,走過一落地大鏡,又回來,拉著吳曉農的臂膀,看著鏡中人道:

    「咦?你今天比我漂亮哪!」林芙說。

    「哈!在那裏?我看看。」吳曉農向鏡中做了個鬼臉,腳又前移後移地樂得這裏照照那裏照照。

    「全部嘛!」

    「什麼全部?鼻子嘴巴都漂亮?」

    「ㄟˋ!你說我今天漂亮不漂亮?」林芙沈思了一會兒,換了問句說。

    「我想想看。」

    「討厭!」

    「我一下子看不準呀!」吳曉農說。

    百貨公司裏的冷氣由側邊吹了過來,夾著透著涼意的乾燥。林芙站在鏡前,不記得曾經如此透透徹徹看看一身的自己,太鮮明了,反倒惶恐起來。但她沒想躲,遂見鏡中的雙眼閃過一道憂傷,只自己看見的。……

    「是真的,你比我漂亮。」林芙最後弱著聲音道,像是說給自己知道的。


    (大約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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