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Ⅰ
在小餐廳吃飽菜飯付不出錢,最後被人打了出來,並不在乎他們怎麼處置我,把我逼到廚房幫忙清洗鍋碗瓢盆或是強迫洗刷爐灶油膩抵賬也好,但他們不此之圖,其實我也不可能好好幫他們做得下來,反而笨手笨腳做不來好事,多半可能碰損撞壞了一些碗盤,即使清潔洗濯等工作也作不來。與其如此何不若捉將警察局裡去,似更能出清他們的氣惱。然而對我而言,關到警察局的拘留所也蠻好的,有吃有喝又有避風雨的躺臥處所。但在在都是想像中的情節,其實我什麼事也沒幹。什麼小惡小壞也沒做,不想幹也不願意去做。沒有必要嗎?不到絕境嗎?我都不管,都不牽掛。
對於幹活討生活,己不再牽心,不覺得有何勉強底必要。甚麼也不想做,甚至動也不想動一下。像閒散的人所說的:「寧願躺在路邊曬太陽。」其實太陽也不需要,我何需曬什麼太陽,沒有太陽還舒服些,陰涼得多。如果想吃點好的,可以到大飯店去,乘人家辦喜事 ── 我是說辦結婚的喜事,兩家人各有不同的親友,大喇喇地選張大圓桌一坐,大魚大肉上桌後,跟著同桌客人大喝大嚼,誰也搞不清你是男方女方那一邊的客人。賓客不清楚,兩邊主人也一樣弄不清。宴席完畢,還可打包帶者走。但我的一身已髒敗發惡臭,行頭也過份破爛,算不上行頭,只是勉強撐在身上破衫舊褲。可沒人願意跟我同桌。穿金載銀的客人不會肯傍貼著我坐的,總之太矚目是行不通的。
也許只是自己想像出來的情境,實際情形很可能不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可是我瑟縮在路邊既不愁吃又不愁穿,沒有需要動腦筋謀取日常所需,又有什麼好胡思亂想。每天總有好心人丟些零錢食物或穿過的舊衣物在我身旁,差幸無須乞討,需要的東西自然就來了。有得吃不要枵腹苦挨就好了,吃得好吃得壞原本全無區別,況且也不在意。破棉被以及晚上擋風雨的舊報紙和舊紙箱也從不缺失,因之即使是風淒雨急的晚上也不十分凍餒,生活與我沒有不滿足之處,能如此過下去,對自己而言,確實足夠了。
恁是這般,我還是不息底胡思亂想。人們是因為缺乏還是不饜足才幻想冀望。可是什麼也沒有期待,什麼也不寓寄改善的人,還有什麼好憧憬?然光怪陸離的幻像仍不歇地飄進恍惚的神智裡。也許肉身以及其間之腺体底正常運作或新陳代謝,不會讓我熄滅對前景的盼望,人類真是無法離開希望而活麼?欲望與生命是連在一起麼?還是生命本身即是欲望?原本就是一体,可以用等同符號連接起來。自然的生理現象免不了會困擾自己,雖然並不在意,也不關心,然而既然佔据此一段時空,焦灼之情是免不了的。
垂目低視,望而不見紛沓凌亂略過眼下底摩肩擦踵之彳亍,雖覺著貼著顏面而過底橐橐而外,瞶然蹇澀的神色確忘卻處身喧囂擁攘之中。或許佔滿心房的是永不停歇嘶騁馳過的大小車驛,可是整面市廛底倥傯其實並未貼存於自己的可感知底知覺或思緒裡,老已習於嘈雜的零亂錯綜,慣熟至於不察之中,是日常生活裡底當然,而且自己實已不良於區分聲音分貝的大小高低或靜僻與喧鬧。人們也許奇怪這個老是低著頭貼著他自己下巴頦,臉上鬍髭奪人亂髮黏搭覆垂額前,面目黧黑而瘐筋筋遊民,何以永續盤据街邊一角。難道再不需奔波生活,成日茫然無所事事乾耗時日,繁忙底世上能容許這樣過活麼。猥瑣傴僂的落難人,真能就這麼不在乎痿痺地露宿無遮蔽底市街邊上麼?
可能還只是自己敏感地自覺,相信路人很少會注意到腳下匆忙略過破布似生物。而且照常情推想;絕大多數絡繹成群路過的行人似應會無視襤褸底我之存在,即使見著,也只不過是眼角瞥到的另一個叫化子,差幸不曾伸手乞討,或是舉起面前擺放著的碗或罐要求施捨,這些裝備我一樣也不曾預備,是與人毫無糾葛的街頭流落人,同樣也是每天每日不期然碰著許許多多的可憐蟲之一。然而我還是會為大量驚異或是鄙夷的箭鏃射著,鬆散無神底我較平常路邊行乞的人更為潦倒,穿著更齷齪不堪,或更加隨自己意思邋遢下去。應該說觀瞻上;更缺少求生的意志。一般的街頭行乞者,常會反常地表現出強烈地生存競爭意念,好像愈處於卑賤堪憐地處境,就愈要顯露出生命底頑強,愈要表示出自我尊重的嚴厲。他們會盡可能打扮乾淨,在哀聲下氣裡會晦澀地釋出內裡地不堪折服。路人眼下的我則絲毫看不出為生存索求攬取之梗概,木然的神情儼然病害已長駐身体內面。一具毫無生氣的軀殼,欹斜撐靠於街邊圍籬底牆角。為什麼我要流離於街頭,如果一無所求於世,任何地方不都是一樣。不,全然不一樣,在街市旁邊即使我不求於世上匆匆路過之人的施捨,但富裕社會裡的人仍會把他們認為多餘或是用舊了的衣食物品丟放在正蒙受著飢寒的需索者,施捨的意願可能出之於宗教信仰的要求,還是憐憫慈悲底念頭,一心就是要施受於看起來淪落的不幸底人們。如果是荒郊野外那會有這種境遇,心意浮動的我還是處於被動地求取大眾底仁慈,沒有人們的施捨,0勢必不能不為填飽肚皮而勞作抑奔波。
成日席坐路沿並非悄躡地寂然不動,反而是不停地窸窸窣窣東摸西掏,彷彿身上長滿跳蚤蝨虱,全身到處叮咬竄爬。身上是有些癢可並沒長蟲子或是潰爛,不歇地摳掏,是習慣造成,雖然愈摳愈癢,但又止不住不摳。或許不那麼摳抓就不會有這許多酥癢。然而已經啟錠的麻札,不易立即停頓。別人看來可能認為毛燥難看,可是枯坐街頭並非坐襌打坐,沒有絲毫強求己意底約束。不啻不覺得有何乞討求生的勉強,而且也無討好旁人的意思,所以沒有些許必要作出討好眾生的姿態,更且呈現到別人前的面貌或形態,又非自己所關注,有什麼相干,完全不需在意。
凝坐竟日,意識裡雖老會惦著路人見著我的模樣與德行。另一方面也非全然視而不見街上紛沓流陳的萬象,種種不同的人與物,尤其是各行各業穿著裝扮不同的人們。尚未殭化瀕近死亡,花花世界的演化不可能不吸引注意,關注相較於一般來來往往的人們或許是較少,然同樣也佇留心田上。有意無意地會集中注意力比較行人間各個的同異,學生與工人,職業婦女與牽著子女的家庭主婦。尤其牽動人的是臉面上底神情,還有行進間所顯出的自信與踧踖,看得出金錢與職位是代表人間現實存在所表達出來的一切。職業是人們生活真正的名目,活著是為著填充生命之延宕而掙扎,同樣也是為求取
貼上某一種或某一類名稱的求生標誌底賡續存在,是命定而無可逃逋的宿命。自己整個底生活是袒露大庭廣眾眼下,無一絲靦腆。雖然自以為是無所作為,不為什麼而無可無不可地存續下來,事實上也是同樣頂著「流浪漢」「乞食」等名目在苟延殘喘,與別的討生活的人很難說有絲毫差異。
存活原只是為著這些空淡的名目存活,還是這些空泛的名目抑標示、職業導引規範人們活下去。應該是一体之兩面,人的生存的尊嚴是為指引並供應生活的職業、標示所打造出來的。而職業、標識也是人們生活所為之鵠的與理念所由生。能真正地完全不在意這些生活之鵠的與理念麼?似乎是不太像?還是說不太可能,既然活得好好的,總有那麼些意思吧!只是沒那麼明確浮顯在意識裡罷了。
Ⅱ
不是靦不為恥,只是不同於住家或有方便處所的處理方式。吃了的食物飲水鑽進肚子後,就得經過身体內各種生理途徑消化排泄出來。是生命現象,也是生存之過程。便溺實無所謂需要掩遮,桑間濮上或田塍之間都是很當然的事,移到街市上來就覺得怪異而不能接受,會是人們自為的做作嗎?當然自己愈來愈懶散,習以為常的隱密處置的事情也愈來愈不在乎了,我沒有什麼隱密,也沒有什麼好忌憚。人們習於看慣自己,其實別人也沒有兩樣。我不想長途跋涉去轉角廟裡或更遠的天主堂去便溺,也不要去使用鄰近自凌晨營業至午夜的麥當勞餐室裡的廁所。
我寧願作個大家所謂的「沒有公德心的人」,不想麻煩地尋找廁所來解決內急。路過的人也許覺得討厭,髒臭不堪,那也非我所關心。不覺得不妥,純粹為了自己的方便,可不想討好旁人。旁人覺得有礙觀瞻,那又怎的?與我何干,只要自己覺得方便就好。這等事情愈來愈不認為有何大不了。愈懶得動,就愈不會為瑣碎事件採取行動。生理的需要都隨意就近解決,是蠻好的。
路過的人尤其是摩登的婦女都要掩鼻而過,真有那麼惡臭嗎?我在其中還不是躺得好好的,不在乎行人的態度,也不關心事態演變,人們會因此減少對我的供應嗎?我並不操心,應該說是根本考慮不到。然而不啻沒減少食物的來源,反而是益發地增加食品種類及數量了,在同一角落已待得夠久,也許附近住戶己慣於見著匐匍地面上的髒漢,也許經常路過行人認為我己漸漸不行,或許乾脆認定我已病入膏茫。扔來的食物己經多得食用不盡,胡亂打發扔棄掉還蠻可惜,希望有人與我分享,可是即使餓飯的流浪人也不希奇,也許跟路人一樣看了我這付德行都夠了,諻論來分食。有一兩個老太婆是每日固定攜食物來施捨,甚至風雨無阻。其中一位還自備掃帚簸箕,不時打掃清洗我伏据的週圍。
她們或許是出於宗教性底熱誠,還是牽制自身的贖罪的意念,強制性地來從事諸如此類儼然自我懲處的事情。還是不應該如此引伸發揮!旁人的一片善心,她們直認是做好事,是種奉獻。我這個身受之人卻不從自己得以解困去厄著想,倒去為自己的恩人作心理本源探討。不是嗎?對我好的人我應感激且覺得撫慰嗎?但我都是同樣用茫然失神的眼神看待她們。
她們需要我的回應麼?善心善報有那麼要緊?否則就沒人做善事?可這究又與我有何干?不,我不覺怎的,送我更多的食物,想來也不過讓我製造更多的屎糞尿溺,除了更加污染週遭,想不出還有什麼實質意義。既不會把我養胖起來,也無法讓我覺得更健康。尚且不止於此,多餘的食物使得另一方面的排遣要求也出現了,應該說是性之勃起衝動也會增加,俗語說得好「飽暖思淫慾」此之謂也。我吃得飽睡得暖,加上路過穿著暴露的女人促發動物性的第二欲異常活躍,腦中閃現性底生動圖像,無能抑制衝動起來的性慾,漲起來就應解決,而且想到就做,露出那話兒臨街就自瀆起來,幻想著與異性交媾的快活,隻手不住地加快動作。行人瞠著眼看著的醜態,或是加快腳步急速走過。
過後不久,警察來了,巡邏車一直開到面前停住,顯然有多事人報警。兩個著黑色制服的警察,走出車子就一左一右站在已經蹲在地上的我之兩旁,像兩隻大黑犬兩邊對立著互相警戒,有必要嗎?我沒有做出逃跑或任何些微抵抗的態式,大可不必如此戒慎,只不過衰竭無力的流浪人,既沒反抗的念頭,對他們更不會有任何威脅。
其中一個問我為什麼當街做出不檢的行為,我反問他甚麼是不檢的行為,他認為我的回嘴冒犯了他,用生氣的口吻指責:「什麼是不檢的行為?你這個人渣,難道不知道光只由於你佔住街角就整個地污染附近的市容。你老早已是城市之疣了,還不要說當街露体弄醜態。你髒臭邋遢得可以,活著還不如死掉乾淨些。」。
說著就用載上手套的手扯住我的衣領提起我身子整個往巡邏車後座摜;「滾進去!臭人,滾到你老家去!」我被他又拉又丟地強力地推跌在車門邊地下。他的同伴舉手伸開手掌要他冷靜,圍觀的人已成一圈圈的人潮,想必他們得維持親民的形象。不能因為我惹他厭惡就發作。他為何要生那麼大的氣,實在是犯不著,我完全沒有冒犯的意思,回答問話也只是人情之常,他那麼受不了我這個街頭垃圾的回嘴,固然是深為鄙夷,另外還是到了現在這個時代仍然免不了要作威作褔。
然而人群中有人大聲叫好,顯然認同他的作法或者同樣表示出對我的厭惡,我確是一個厭物,用髒亂來霸佔街邊一角,實是都市之疣。有些人顯然樂於見到穿制服的條子用暴力來對付我,但公眾注目下,警員並不敢公然粗暴地凌虐,另外那位警員用手示指引,要我自己坐到後車座上。
行駛的巡邏車裡,被我冒犯的那個警員,不斷指點行駛方向導引同伴把車駛到一個空置無人底廢棄建築物前,車一停下,就令我下車,然後儘快地推著我走進去。為什麼要我到這麼一個冷清的地方,他們警員守則有這一道程序麼?還摸不清他們的意思,只見腦前金光一閃,五彩星星直冒,那傢伙己在身後對我後腦重重揮了一拳,出手既重又狠打得我踉蹌扒倒向前。他倆以揍人為樂,你一拳,我一腿交互襲來,我被打得哼哼唧唧。「還敢出聲,」他們警告:「再出聲就打死你。」他們打了很久,我的門牙被打脫。眼光昏黑。兩個渾蛋肆無忌憚地一再拳打腳踼,衰疲脆弱的我終被打得昏厥過去。
Ⅲ
蘇醒過來,依稀見到的是有鐵柵欄圍繞的所在,終於被丟進警局的拘留所來了。混身酸楚,側躺在磨石子的地上,想轉身都有裂骨般地疼痛,立起身子就更像扯動肺腑般的難以忍受,隨便動一動都懷有肢体崩解般地恐慌,還是整付關節肘骨都脆碎掉了?不能說不十分在意、無怖懼,畢竟是自己的身架骨肉,損折不僅帶來苦難痛楚,更使得活下去成為無可推測底艱辛。確實會是骨折還是內傷?他們虐打我為的是那樁?是因為我孤立無援?可以痛加撻楚而無能反抗,又無處投訴。
邋遢骯髒的流浪漢令人看不順眼,打死了都沒關係,真的萬一死了也不會有人會幫我申冤,況且也沒人在意我是怎麼死的,就好似路邊上死了條狗或貓一樣,會這麼糟麼?口舌間苦澀不堪,舔咂更覺得麻痺有如吞食溷泥,吐出來的都是烏渾的血痰濃液,已經潰爛的口腔又被打脫幾顆牙齒,殘存無幾的剩餘感覺上也處於鬆動狀態。兩眼週圍一定腫漲烏青,因為瞇著眼也瞧不明白,四週都是迷離糢糊,凝眸定視更覺察出只有一隻眼睛有視力。會被打瞎了麼?還是只不過一會兒的視力喪失,過後又會恢復。
警察局裡員警不理會我的傷勢與痛楚,一見我醒轉過來,就打開鐵柵門要我出去問案,詰問的警官也不顧我遲滯的反應,硬逼我坐在他桌前作筆錄,然後掣著我的手指在筆錄上捺指印。接著要送我上法院嗎?還是直接送至看守所裡關起來,當然我還是一慣底不在意,縱然打傷了我,甚至弄瞎我,或者是判我的罪,都沒有關係。隨著大家稱心的搞,遲純無感的我同樣也不在乎。警局的事告一段落,因為又坐上警車走了,這回是送我去醫院,蠻有良心的,他們的人打傷了我,結果裡面的人又帶我去醫院。醫院的治療會療傷止痛嗎?也許會阻斷最終成為殘疾人的可能性,確實被虐打得成骨折,當然還有別處的多重傷害。眼窩受的傷可能也很嚴重,或許我身体內缺乏某種体質,使得筋骨不夠堅硬,經不起暴力挫打。
進得醫院裡來,總共只待了兩天,對於我這一類的遊民,不會花費太多的社會資源在我們身上,尤其如我這般完全不自己爭取的流浪漢,更是輕易地打發掉。兩天後,按規矩轉送遊民收容所。視力終歸沒恢復,視物靠單邊目力底視線,如果閉上這隻眼,則僅見模模糊糊有如幢影般的影像呈現,分辨不清事物確切的形狀與顏色。應是已盲一眼,醫生並不作明確的陳述,當然也不問我原由,也許他們以為知道得愈少,則被牽扯出去負法律責任的機律就愈少。到醫院的第一天,看護曾把我放在盥洗室地上用水龍頭大力沖洗過,臨走時又給我穿上收容所的救濟衣褲,一身倒也煥然一新,看來儼然又是個潔淨自愛的人,雖踩著蹣跚的步伐,視線焦點不易集中,跌跌撞撞,然而模樣不再似在淤泥漿裡打過滾,積垢長久堆砌在衣衫身上,如同牆腳踉蹌齷齪奄奄一息的病貓。
Ⅳ
市立遊民收容所是舊市區街邊一棟三層樓的老舊店面式的建築,樓面下一進門就是收容所的辦公室,樓上兩層都是整層的臥室,整層房間兩邊各立有一列從頭排到尾底兩層對開上下通舖。樓頂地面平舖水泥,週圍用鐵欄杆圍起作為被收容者活動筋骨等的空間,圍欄下臨街一面的矮牆邊還堆了假山淺水池,山石上植有各種盆景和觀葉植物,水池裡面養了些金魚之類。樓下辦公室後面就是廚房及餐廳,餐廳即使是不開飯時,也老是有人成堆地圍坐在內閒聊或下棋、通關等等排遣活動。大門口的三級階梯上也是收容者常閑坐散心觀街景的地方。有次我就是裹著棉被坐在階梯向陽取暖,忽然自與鄰屋相間的天井空中掉下一尾死金魚,在面前炸開肚皮,飛濺而出臟腑碎片,沾到我臉上及相傍而坐的拾荒老人。相信是管理員信手將死去的金魚從池面撈起,順勢扔下樓來的。
棲息於遊民收容所裡面覺得還蠻順當,但別的遊民卻鎮日聒噪覺著耽不下去,認為限制多,晨昏起寐有定時,日常行居也各有定則,不得違犯。閒散慣了的人,怎能忍受裡面這許多規矩的擺弄。同時伙食太差,也是使人呆不下去的緣故。然我不覺得有何不妥。如果不趕我走,或者按照規定的停留期限有所限制,自己極願望長久地待下來。裡面偷竊或順手牽羊之風極盛,令彼此間防不勝防,原本都是一貧如洗的人,日用物品都是施捨或檢拾得來的,得到與丟失之間本無較強的歸屬感,所有權的定義一向就不很明確。但是一旦聚集在一起生活,而且食住固定下來,漂泊與不斷被逐趕的日子不再,漸漸感到穩定之後,與人們蝟集相處的不安與煩躁又起,對所有物的認定頓時強烈起來,經常兩人之間為條衣褲毛巾或香煙牙膏發生憤恨的爭執。
打架是禁止的而且有即刻的處罰,但相互間鬥毆還是時有出現,槁瘦的臂膀拼出所有的力氣在捏緊的拳頭上,尚且不足,恨不能刀鉞斧劍在手,揮砍出此生的深仇大恨。在生活戰場上本都是遯落下來的孤零人,而且是群早已證明不具戰鬥力,經篩選淘取之殘餘,是潰敗下來的傷退或逃遁之徒,居然彼此間尚能爆發如此具有活力與競爭力的爭執與打鬥,毋寧是使人吃驚的表現。或許動物的本能原就是習於同類間的爭鬥與相殘,一方面是由於熟諳及類推了解彼此間的能耐與殺傷力,不啻去掉那份分隔間離的畏懼帷幕,也帶回與人相處的輕侮與自信,不斷摩擦與狎釁是回復一度熟悉的体驗。
通舖並沒有排滿人,兩頭靠牆頭自是為早先進來的老住客所据。中間地帶也並不是睡得彼此肩胛貼著肩胛,攤開各自床單棉被後,結觸邊緣空出的罅縫到處都有,隨便不怎麼羅弄都可再擠擺下另一舖位。我住進來後,身子上就不斷地滲出疹子,並不怎麼癢痛,只是有些紅腫小豆子樣的斑點出現於皮膚表面各處。並不明瞭為何會出現此種症狀,收容所內的住民雖大多數各有不同的病痛,然而並無人出現如同我身上的症狀,顯然不是入住後傳染得來的。 身体上的不適或流失的感覺當然尚不止於此,常會不自覺地覺察著好似身体內的活力及力量逐步消失,具体的包含物也是同樣地感到散失,就好像渾渾噩噩躺著流過冰凍的流水中,体內流動的原生質料在冰涼流水裡不斷地在流失。是這麼地寒澈涷骨,穿上所有衣物蜷縮在棉被中,還凍得直哆嗦。
孱弱虛浮是無處不在,到處蔓生,舒展漫延似地在池塘裡滋生,像死水裡的孑孓一日日地瀰漫開來。最後一顆牙終於掉下來了,牙齒全沒有了,吃東西只有用椎子在碗裡把食物磨碎就水吞嚥。盡量弄成糊狀和著水從食道使勁吞下的食物,其實大陪份都會嘔吐出來,口腔或胃腑裡充滿胃酸,老有難受的作嘔感。而這是自己最敏感的所在。其他的部位愈來愈無所覺。末端神經或感官漸漸消失,我會變成全無感覺的圓球形的身体,不是形狀似圓球形,而是自覺似一球狀,自身体中心無論往那方兒探觸都是等距的,且也是無感的。
然而也不是無感,仍然知覺外界的一切事項,縱然沒人告知我自己的情狀,而且逐漸看不清楚,老覺得四週光線不足,物体的形狀模糊。但是心底清楚得很,辨識能力也沒消失。疼痛如往常一樣甚至更加使我難挨,痛使得我既不能吃,又不能睡,整日輾轉在通舖床被間。明確而尖銳的難受實實在在使自己感覺到突現在意識之外,像似剝了皮的獸,血色鮮紅地露著一身血管與皮層下的筋肉,在風寒凜冽中顫抖。
可能挨不過年底。天氣逐漸寒冷,自己也一樣,体溫在下降,對週遭的感覺像是身處冰庫之中,糜爛發藍的軀殼畢直平躺在尖銳而能凍裂皮肉的冰堆碎屑之中。鄰舖或整個寢室都對我的狀況漸生不耐,收容所管理當局也是一樣,可總不能捲起棉被連著我一道扔出去。他們一直是想將病號打發到醫院去,但是醫院也不是那麼容昜就肯接收的,總是以沒床位,病歷沒轉來,或者證件不齊等等理由推卸掉。
鄰舖不停地喟嘆怪責,到底是我的錯還是收容所的不對,總之都不對。他們挪移舖位設法隔開遠離我,盡量向兩旁擠,跟我接鄰的人覺得離得愈遠愈好。我不是不自覺,雖然病情嚴重日甚一日,事情還是盡可能地自理,仍然只是安靜躺臥在舖上,不哼聲不嘆氣,甚至也不叫痛,盡量自處理自己的上面進下面出等事務,當然日漸力不從心。這等事看來最是惱人,事實上也是毫無辦法的事,只要這口氣延續下去,總得吃總得痾。而且為了不使自己絕望,更會把所有的心思寄托在這上面,可是無論怎麼掙扎期待,都沒辦法使身体恢復過來。他們當然寄望能送走我,我自己何嘗又不呢?所有在這兒的人見著我的模樣都不舒服,有著讓人不能不前瞻的效果,提醒著將來的結局,而且很可能是不遠的未來。然而也可能只是我將自己的感觸過急推廣吧,別人也許只是看了討厭,快死的人貼住在自己旁邊,總令人不自在。
不如意的時候,誰會著意別人是什麼狀況呢?我同樣希望被送到醫院去,不為別的,只因為痛得難受,在醫院裡光能供應止痛葯這一項,對我已太美了。我只關心減除痛楚。能把我弄到醫院去嗎?只有祈冀這一線生机,其實也非生机,己經不覺得一定挽救得過來。浮現的念頭,是想到離開此地不惹得整個營舍厭惡也是好事。 用電話或公文函請,醫院能搪塞不接收,但是收容所自有他的辦法,他們直接報警叫救護車,照樣一股腦兒把我丟給公立醫院急診室。於是病重的我重回醫院。急診室確是非常擁擠,我以及別的窮蛋病患都躺在簡易病床上,排成一列在底急診室外的走廊,覺得也不錯,雖然廊道上嘈雜喧鬧不堪,而且種種情況層出不窮,可與我何干,只求忙亂中不要推倒我就好了。
在醫院裡,一待多月,他們從我身上已找不出任何証件,所有的身上的物品在收容所時都被人偷光了。不知姓氏住所,問我也問不出所以然,原來送我出來的遊民收容所則由於醫院提不出名籍表示無從查起。醫院方面無可奈何,並不希望當作無名氏處理。只有登報刊出我的照片,冀望萬一有親人或認識的人見著能出面指認。
我已管不著醫院在作何打算,食慾早沒有了,再也不需進食,腹內己沒有需要,不再為之麻煩,辛苦自己一輩子瑣碎的勞役,終於要丟脫了。疼痛也不再為患,也許己失去為之在意的感覺,不再覺著疼痛,痛的感覺己去了,不存在。也沒有了懼怕,覺得像是處於某種平和地中止狀態,身体的功能可覺底逐漸靜止消失中。恍惚中也不再存有夢雲,暗影幢幢飄樣於徐徐漸去的熹微裡,覺不著有何熟悉,然也失去在意掛心的牽繫,對週圍的認知益發糢糊暗淡,知覺終究會整個停頓掉。黑暗的天際殞星在殞落,短暫的時刻併入永恆,所有的光茫終將流進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