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面對男子的表白該如何理智判斷？本篇小說雖有異域風情，所傳遞的智慧卻四海皆宜。

英國邱（Kew）這個地方的火車站很特別，它下車和上車分處兩地，像是兩個車站。下車的地方商店多一些，出站右轉走過一個白色天橋，才到上車的所在位置。上車那裡也有些許小鎮風貌的特色商鋪，星巴克的招牌在那兒就特別顯眼。皇家植物園——邱園的維多利亞進口大門就在那車站正前方的馬路底端。

入冬季節，邱園裡有樹無花，來的遊客不多，倒是老師帶著來教學的學生不少。蘿拉工作的律師事務所平常很忙，也只有這個季節才有假期。今年度假選中了英國，主要也是為了來看看好朋友尼娜。

尼娜比她小7歲，10歲時跟著父母從香港到了英國。她們的相識，是在尼娜留學美國，就讀於西雅圖大學的時候。那個星期天的早晨，她看到坐在禮拜堂角落裡，雙眼下垂，雙手擺落在腿上那本黑色聖經上的尼娜。蘿拉直覺地感到，這個年輕女孩兒有著很重的心事。她刻意走去，坐在尼娜旁邊。尼娜抬起頭來，一面用左手把長髮從肩頭上向後撥了撥，一面轉頭向左望了一眼蘿拉，微微點了點頭。蘿拉順著這友好的局面，直接開口說：「你是第一次來吧？」尼娜羞澀地點點頭，就又回到原來的姿勢。

從那一天起，蘿拉幾次主動與尼娜聯繫。兩人的友誼逐漸從相約到教會聚會，擴大到了週末逛街吃飯，還有的長週末一起出遊著名景點。就這樣相處了近兩年，尼娜畢業了，回到英國幫助父母的事業。

選擇同游皇家植物園，是蘿拉嚮往著能看看威爾斯王妃溫室聲景相融的蜂巢，還有樹冠走廊。她和尼娜約好了，先在星巴克見個面聊聊，再一起進園逛逛。

她到的時候，尼娜已經在靠近門邊的那張桌旁坐著了。一進門，一股熱氣和尼娜一起撲面而來，兩人高興地笑著相擁了一下。蘿拉不等坐下就急著脫掉手套，摘下毛線帽，扯開圍巾，再把卸下的羽絨服卷巴捲巴放進大背包裡。她坐下來就轉頭打量這間星巴克，原以為這地方的顧客應該很少，沒想到坐了八九成滿。當然，東方面孔還是只有她和尼娜。

「你瘦了！」尼娜先開口說話。

「怎麼胖得起來，忙得跟個龜孫子似的。」蘿拉年紀再大也改不了舌頭犀利像把劍的風格，就連臉上那兩塊顴骨也像是在訴說著她的精明幹練。

「先去點咖啡。」尼娜站起身說著。

兩人起身，並肩走向後方的櫃台。她們背影形成了有趣的畫面：一個瘦高俐落，一個圓鼓鼓的，只到高個子的脖子；一個短髮露頸，一個髮絲飄飄，佔了四分之一身長。兩人都點了拿鐵，分別再配上貝果和可頌麵包。

剛回到位置，蘿拉就急著問：「你在WeChat上跟我說的什麼人跟你告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人向尼娜告白，是蘿拉決定來英國度假的最大推動力。

她很擔心尼娜又陷入有男朋友就是在同儕間高人一等的謬思漩渦，像中了張愛玲《傾城之戀》裡的那句話：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

那時她們倆在教會熟了之後，尼娜問過蘿拉為什麼還是單身不結婚？蘿拉告訴她，自己在台灣讀大學時經歷了一段受傷的戀情之後，就專心在事業上，讀書考執照，直到在律師事務所工作。就在女人享受彼此交心的時刻，尼娜也說出了她第一次到蘿拉教會時的傷心事：

尼娜從英國到西雅圖大學讀書之後，在社團認識了一位從馬來西亞來讀研究所的男同學馬可。他們就像每一段大學裡的愛情故事一樣，同進同出地產生了感情。當兩人陷入情網之後，馬可告訴尼娜，他是結了婚的人。但是兩人似乎都已經沒有辦法理智地停下來，終止交往。

直到大二學期要結束時，馬可的太太來到了校園。這個太太比尼娜要老成得多了。有一天，她把馬可、尼娜都約到馬可的住處，三個人呈三角形坐在吃飯的桌子旁。馬可的太太直接讓馬可在兩個女人中間做一個選擇。尼娜從頭到尾都不知所措，期待著馬可像平常一樣處處維護她。當馬可說出要維持婚姻時，她驚嚇得靠在椅背上，呼吸都像是停住了，雙手在腰和椅背間顫抖。

「我送你回去。」還是馬可的聲音讓她清醒過來。

那個學期結束之後，馬可就回到馬來西亞，尼娜再也沒有看見他了。

尼娜漸漸接受了自己想出的失戀理由：馬可是一位重視傳統的人。後來，又從同學口中知道，馬可能到美國讀研究所是因為他岳父出資，支付他所有的學費和生活開銷。

蘿拉很怕尼娜再受傷害，利用假期來瞭解她面臨的一段可能會發展為戀情的關係。

尼娜對蘿拉的問題，歪著頭想了想，說：「應該也不是告白，就是他跟我說，他現在是一個人，然後問我，是不是也是單身......」

「那怎樣呢？」

「就是......我沒想到會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一下子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就是希望能交往吧。」

「所以你們過往根本就沒有什麼頻繁來往嘛！」蘿拉抬眼看著尼娜。

尼娜看著她睜大的眼睛，喉嚨打了個結，磕磕巴巴地說：

「以前我在他教會......」

「啊！是......？」

「是......就是教會裡的人啦。他太太在的時候，會走動走動。」

「好好好，那，那位人士多大了？」

尼娜眨了眨一雙大眼睛，撇了撇薄薄的唇說：「50了吧。」

「挺老的。」蘿拉皺眉看著尼娜，單眼皮下的眼珠子轉了兩下說：「起碼大你20歲了吧？」她抿著厚唇，右手比了個2左右晃動。

「不過看起來還蠻年輕的。」

「怎麼認識的？」

「剛回來的時候，去那個教會一陣子，後來離開了，離開挺久了。」

「哦，那還記得你唷！教會裡應該有不少單身姐妹呀，你一定是有什麼特質讓他難忘。」蘿拉噘起嘴，點著頭，逗趣似的看著尼娜。

「呵呵......我不知道。」尼娜笑了，看上去有點得意的樣子。

「雀屏中選啦。」

「Nina, Cinnamon Bagel.」

尼娜聽到櫃台叫她的名字，站了起來。

蘿拉看著她的背影，駱駝色的運動衣，藍色牛仔褲，腳上一雙UGG深灰皮米色毛邊靴子，踏著像是配合著音樂節奏的步伐。她看得若有所思，想著心裡擔心的事：看起來姑娘她招架不住這樣的攻勢。

尼娜回來把裝著貝果的袋子往桌上一擺就坐下。

「你們過往沒什麼來往，你想就這樣成了男女朋友？」

「我到現在還在想這個問題。不過，他挺熱情的，跟我說的時候還握著我的雙手，很真誠的樣子。」

「他握著你的手經過你同意了嗎？」

「啊！我，我先前沒想這個問題呀！」她伸手到袋子裡，摸摸貝果是不是還燙手，腦子裡轉著：蘿拉這麼問一定有原因，不能透露後來自己兩隻手一直放在口袋裡，免得她那不饒人的舌又吐出驚人之語。 就又繼續說：「說實在的，我到現在也還不是十分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意圖？要交往作情人？還是要作夫妻？你知道這是不同的。」

「當然。」蘿拉腦海立刻浮出了《傾城之戀》裡，流蘇和范柳原兩人關係還模模糊糊時的交往。「我跟你說，中國女作家張愛玲在她的小說《傾城之戀》裡寫了這麼一段話：『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個階段，很少有結婚的希望。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你說，你的呢？」

「不知道，他就是說，如果我同意就會帶我到世界各地走走看看，會好好照顧我。」

「算了，大你那麼多，誰照顧誰呀！」

「對啊！有一次他約我一起吃飯，又這樣說，我就直接問他是在跟我求婚嗎？」

「他怎麼說？」

「他也沒有肯定的答案，而是講了一個好朋友長年跟太太不和，又不能離婚，一直痛苦極了的故事。你說他要我同意什麼呀？」

「同意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你身上摸來摸去，臉上親來親去。要你給他一張通行證。」

「哎呀！你就是毒舌，你在說什麼呀！」

「這不是毒舌，我跟你說，我這叫薑是老的辣。」蘿拉臉上有一抹慍色，「真是餓烈。」

「什麼呀！不至於這樣說別人嘛！」

「Laura，Croissant.」櫃台喊了蘿拉的名字。

她邊起身邊說：「我是說肚子餓的餓。」

蘿拉拿可頌麵包回來時，尼娜正握著她溫溫的貝果。

「真想咬一口，又想等拿鐵好了一起吃。你知道口裡嚼著貝果喝一口拿鐵咽下，那滋味有多棒！」

「如果你要最棒最好的滋味，必須等。」蘿拉一本正經地看著尼娜。

「是啊！就是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尼娜回過頭去看了看櫃台。

「不管多久，你都要等，除非你放棄要那最好最棒的。」她還是一本正經地看著尼娜。

「Nina, Latte. Laura, Latte.」她們的咖啡做好了。

兩個人四目相對，同時起身去櫃台。蘿拉捲起鵝黃色的棉衫袖子，穿著黑色褲子的雙腿抖了兩下。她搭著尼娜的肩，帶著教誨的語調說：「就是雀屏中選，也一定要人間清醒。」

蘿拉手捧著熱乎乎的咖啡，像是捧個小熱袋離開櫃台。尼娜左手抓著咖啡，一屁股坐下，就拿起貝果咬了一大口，滿臉笑意地望著蘿拉咀嚼著。蘿拉微笑著看她端起咖啡，小心翼翼地將咖啡輕輕吸進嘴裏，閉著眼睛，幸福地咽下那一口貝果。這時，像兩個人輪流似的，蘿拉才拿起可頌咬了一口，碎渣渣隨著酥脆的聲音落在裝可頌的紙袋上。

她咽下可頌，端起咖啡問：「那位人士單身多久了？」

「快三年了吧！」

蘿拉點點頭，喝下一口熱熱的拿鐵。

尼娜接著說：「其實，我覺得他還是一位很顧著自己家庭的人。」

「你們不常來往，怎麼會有這個印象？」蘿拉問。

「那次吃飯，他講完朋友婚姻不幸福的事後，又聊了聊他年輕的戀愛史。呵呵，他結婚可是重重地傷了第一任女友的心呢！」

「好啦！別說八卦，傷了女友的心跟他顧家有什麼關係？」蘿拉又咬了一口可頌，端起杯子，啜飲一口拿鐵。

尼娜滿嘴都塞了貝果，為了答話，趕快喝上咖啡，把貝果咽下，含含糊糊地說：「哦，後來他的兩個娃兒都上幼稚園了，那個前女友跟他聯繫。他就說自己有家，不好再來往。」

「你聽他放屁！」蘿拉猛地放下杯子，心裡一股無名火鼓著，提高了音調蹦出這麼一句話。

「你幹嘛呀！」尼娜嚇得壓低了嗓子，緊張地從齒縫間噴出一句話。

蘿拉反射性地把頭轉左又轉右看看。

是有一些鄰近桌子的人把眼光投向她們這裡，只是，她們一時緊張，忘了這些人99.9%是聽不懂蘿拉的話的。

蘿拉靜靜地喘了幾口大氣，眼皮重重地上下拍打幾下，盯著尼娜說：「要我說這件事，是冤枉了他的前女友。」

尼娜也靜靜地看著她，等待著聽她的下文。

「如果不是他先去招惹前女友，挑起往日情懷，前女友怎麼會事隔那麼多年後，突然跟他聯繫？我保證，他只跟你說了故事的後半部。」蘿拉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繼續說：「前女友跟他聯繫，他說有家庭不好再來往，那麼，招惹她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有家庭不好去聯繫呢？」

說完，蘿拉還是喘著氣。好一段時間，她和尼娜之間就只存在呼吸聲，還是尼娜開始吃貝果，才劃破了寂靜。兩個人靜靜地吃著，沒再交談，直到喝盡咖啡，咽下最後一口麵包。

尼娜這邊的桌面挺乾淨的，她抹了抹就站起身，穿她的羽絨服了。蘿拉那邊就得收拾可頌的碎渣兒了。她先用餐巾紙往咖啡杯裡劃拉，擦不掉的就一個一個沾在手指上，再往杯子裡彈。她彎著腰，一面忙沾碎渣兒，一面想著前一陣子，滑手機滑到一個電影片段：當妓女的女主角面對一個肌肉碩壯、身上刺青男子的對峙。男的一步一步向她接近，距離很近的時候，妓女開口說：「你再向前一步就要付我錢。」蘿拉自從看了這個片段，腦海就再也揮不去那個妓女說話時的畫面。

她一面收拾，一面對尼娜說了這個情節。

桌子收拾好了，蘿拉從大背包裡拿出羽絨服穿上，再戴上毛線帽，裹上圍巾。尼娜幫她把羽絨服扯扯平，問她：「那你對妓女說的有什麼想法？」

蘿拉拽了一下右手手套，表情看上去有點深沉，回答說：「我問我自己，她是不是也挺懂得尊重她自己的？」

尼娜沒吭气，往門口的方向走，心裡想的是猶太歷史裡的那位妓女喇合：她在救了以色列的偵探之後，也是要了個「以色列攻進耶利哥的土地以後，必須不傷毫髮地放過她全家人」的保證。過去看聖經這段描寫時，側重的是當時妓女喇合對祂的信心；這會兒，在她腦海裡顯現的，是一種平等的原則。

蘿拉還站在原地，一面戴上左手手套，一面像是自言自語呢喃著：「女人尊重自己就會拒絕被輕視。」她兩手擊掌，拍掉手套上的灰，轉身跟在尼娜後面走向門口。門一開，冷空氣飄向面頰。她輕輕地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享受倫敦空氣裡那股清新的感覺。

尼娜向右指了指，她們並排走著。蘿拉把圍巾拉拉緊，瀏覽著路兩旁白色的英式住宅，又撇頭對尼娜說：「不管什麼人士，不管多大年紀，最重要的，是你知道尊重自己，肯定自己的價值。你的價值絕不是靠別人看中看不中來定的。」

「嗯，嗯。」尼娜低著頭回應。

蘿拉被一家院子裡養的許多漂亮綠葉植物吸引，停下了腳步。

「你知道這些是什麼樹嗎？」

「我看得出來，中間那大盆的是冬青。」

兩人在那家院子外面看了一會兒，又繼續向皇家植物園走著聊著。

「你知道教會裡的人，有沒有專業人士教他們一點關於性騷擾的法律常識？」這話題是蘿拉常常習慣性會談的，有一點像是職業病。

「我哪會知道這麼多。」尼娜還是低著頭走著，一邊兒回話，一邊兒踢開腳前那塊不規則的長方石頭。

兩人這麼走著，聊著。沒多久，眼前就出現了那大大的跟白金漢宮一樣造型，一樣黑色的鐵欄杆，中間有個金色的皇家標誌，看著既高貴又氣派的大門。

-END-

作者簡介

麥思嘉

美國阿蘇薩太平洋大學（Azusa Pacific University）教牧研究碩士。自佳音廣播宣教機構退休後，放下麥克風，拾起筆，進入創文培訓，並回應徵召千萬好筆的呼召，以文字書寫繼續傳揚「從天而降」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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