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花生的跨洲記憶(世界日報副刊) - 九里安西王 - 走進賓州「阿米許」世界 - udn部落格
九里安西王 - 走進賓州「阿米許」世界
作家:九里安西王(Ju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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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煮花生的跨洲記憶(世界日報副刊)
    2025/08/13 13: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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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美國第一次吃到水煮花生,是在辦公室。那天,特洛伊從他的午餐盒裡掏出一袋無殼花生,遞了一把給我,問:「你吃過這種只加鹽的水煮花生嗎?」

        我漫不經心地接過來,回答說:「小時候常吃啊。」

        當時,我在一家小型生物製藥公司,與美國癌症研究中心合作,研發抗癌藥物。年輕的同事特洛伊身材高大,金髮碧眼,五官稜角分明,像電影《第凡內早餐》裡的男主角喬治‧比柏,只是鼻尖微翹,顯出一點稚氣。他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談吐穩重,偶爾流露幽默。他初來公司那會兒,就被安排和我共用一間辦公室,日常多有交集。

        那天看我一臉無動於衷,他倒是很認真地補了一句:「這可是南方黑人文化裡的靈魂食物之一。我媽雖不是黑人,但她的家族來自南方,所以我從小吃這個長大。」

        我低頭看著那一把溼潤柔軟的花生,心中微微一震。記憶忽然倒帶,回到小時候的台灣,母親是金門人,親戚從她老家寄來的金門花生特別扎實,不論是否帶殼的水煮花生都非常香甜,還有著名的花生貢糖,都是我們這些滿臉青春痘的孩子最甜蜜的零嘴。

        臺灣土產的花生,顆粒比較飽滿,更適合用慢火與油炒,撒一點鹽,搭配一盤滷豆乾。父親說,這樣一起吃,有牛肉的味道,配著金門高粱,是貧窮年代裡的一點奢華。

        然而我從未想過,這樣一顆小小的豆子,竟在地球的另一端,扮演著截然不同、卻又同樣深刻的文化角色。

        其實花生並非堅果,而是豆科植物,與黃豆、扁豆更為接近。根據植物學考證,花生最早可追溯至七千年前的南美洲安地斯山區,成為印加文明的重要蛋白質來源與祭祀作物。十六世紀西班牙與葡萄牙殖民者的擴張,把花生帶往非洲西岸,並迅速融入當地農業體系。花生在非洲被稱為地豆(groundnut),由於耐旱、產量穩,成為沿海與沙漠邊緣地帶的主糧之一。

        十八至十九世紀,數百萬非洲人被迫踏上跨越大西洋的奴隸之旅,他們帶來的不只是勞動力,還有知識與記憶,其中就包括對花生的種植與料理方式。在美國南方溫潤的土壤中,花生重新生根,也逐漸嵌入非裔美國人的文化血脈。

        水煮花生的作法,其實來自西非。當地人習慣將新鮮未乾燥的花生連殼與鹽一同煮上數小時,使花生仁吸飽鹹香,柔軟濕潤。這樣的吃法在美國南方廣為流傳,尤其是喬治亞、阿拉巴馬、密西西比、南卡羅來納一帶的黑人社會之中,成為日常,也成為象徵。

        對許多非裔家庭而言,水煮花生不只是零嘴,更是歷史的延續。奴隸時代,花生田是勞動場域,水煮花生則是營養來源;價格低廉、製作方便,能養活孩子,甚至成為地下販售換取自由的工具。進入二十世紀,許多南方黑人開始在街頭擺攤販賣水煮花生,從小本生意中累積微薄財富,也象徵文化尊嚴。

        至今,美國南方的州際公路旁,仍常見手寫木牌「Hot Boiled Peanuts」。對當地人而言,那是童年與故鄉的味道;對外地遊客來說,原本以為是「普通的乾炒花生」,一旦他們發現果殼是濕的,裡面的堅果又軟又多,那是一口融合驚訝與驚喜的異鄉口感體驗。

        對許多其他美國人來說,花生的記憶則多從經典的花生醬與果醬三明治(Peanut Butter and Jelly Sandwich)開始,自二十世紀初進入學校午餐系統以來,便成為美式生活的標配,其它的零食如花生醬餅乾、巧克力棒、Reese’s Cups……,其實花生無所不在。

        然而,它同時也是一種潛在威脅。花生過敏是北美最常見的食物過敏之一,尤其在兒童族群中,可能引發致命的過敏性休克。目前並無絕對治療法,只能靠口服脫敏治療部分緩解。有過敏兒的家庭必須時刻警覺,閱讀食物標籤,避開各種含花生成分的食品,這樣的緊張感,許多亞洲人比較難以想像。

        因為在亞洲與非洲,花生過敏極為罕見。研究推測,嬰兒期的飲食習慣可能是關鍵。2020年,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建議:若嬰兒無過敏體質,應在四至六個月大時適量引入花生產品,以降低未來發病機率。這項指引,也迫使食品業者重新思考製程與標示,為安全與味覺之間尋求平衡。

        花生,一顆貌不驚人的小豆,卻串聯起全球的食物鏈、亞洲、非洲與美洲的歷史脈絡、美式工業與家庭記憶,也挑戰著現代醫療與消費社會的界線。它既是慰藉,也可能成為危機;既是口腹之欲,更是身份、歷史與文化的象徵。

        我還記得那年,開車南下佛羅里達,一個悶熱的夏日傍晚,途經喬治亞州的古城沙瓦納,轉角的街邊,一位非裔老奶奶坐在搖椅上,身旁一鍋水煮花生正冒著熱氣。她笑著剝開一顆遞給我,說:「這是我們南方的味道。」

        我接過那顆柔軟鹹香的花生,忽然想起多年不見的特洛伊,也想起母親的貢糖、父親的炒花生配滷豆乾。此刻,花生不再只是味道,而是跨越語言、族裔與時間的記憶容器,是一個時代、一個家族,乃至一個人,在異地他鄉悄然發芽的歸屬感。(寄自馬里蘭州)

    本文刋登在2025年8月9日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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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響(2) :
    2樓. 小羊媽媽
    2025/08/15 16:12

    您用一顆花生串起了童年記憶、跨洲歷史與文化情感,讀來溫暖又深刻,像在味覺裡走了一趟世界之旅,結尾的街角場景,更讓人感到歸屬與牽掛。

    讚啦

    我平常就記錄一些記憶片段的習慣,當我發現有包括美國、非洲和台灣的好幾個片段,都跟花生有關的時候,就把它們全部寫在一起,完成這一篇文章! 九里安西王(Julian)2025/08/24 11:43回覆
    1樓. 膠管人
    2025/08/14 13:30
    好吃的水煮花生

    水煮花生是台灣古早的食物,有人說是長生果,中午特別到傳統菜市場買回來吃,一邊吃花生,一邊吃回憶.

    不知道了,這一陣子台灣的花生有沒有賣得比較好,好多朋友都說看了文章,特別去買一包花生來吃! 九里安西王(Julian)2025/08/24 11:41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