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十四歲，正是青春飛揚的年紀，死神卻可能隨時降臨，毫不留情剝奪她的生命。

　　她罹患了一種病，藥石無力回春，只能聽任時間嚙食身軀，漸漸喪失活動功能……病發至今，她已經完全癱瘓，一切日常作息均需母親的看護照料。甚至她嬌脆甜美的聲音，也因咽頭肌受損，而在最近失落。

　　值得慶幸的是，病魔尚未戕害到她的眼臉和她的知覺神經，所以她還能視物、思想，還能用堅強的意志超越悲苦，傾盡心懷收藏有限人生的無限感動。

　　每天快到黃昏，母親就會將羸弱的她抱坐上輪椅，推她到窗邊看風景，這才出去準備晚餐。

她的窗下緊臨一條河堤道路，再過去是佔地千坪的河濱公園，園內遍植綠樹，並規劃有跑步場、籃球場及溜冰場。

她的窗景還包括不時急駛過河堤道路的車輛、流經公園邊緣的長河、河畔雜草叢生的空地，以及更遠處凌空矗立的幢幢華廈。

　　黃昏即將到來，她已經坐在窗邊，甫梳理的黑髮瀑瀉及腰，通身一襲粉紫棉質睡衣。她抬眼望向窗外，一切都是看慣了的，就連白鷺鷥掠過河面的靈巧，也因演出次數過多，而褪色成平凡的裝飾。

　　但她天生不懂抱怨，她一如以往，視線悠遊過窗外每一處，異常珍惜能見能聞的點點滴滴，用心儲存，打算在來世還要記起。

　　忽然，她的目光怔住了。

　　是錯覺吧？接近黃昏的公園，向來罕見人跡。

　　但那並非錯覺，跑步場環形的軌道上，真的出現了一個慢跑的男孩。

　　當她發現男孩的瞬間，原本屬於白晝的烈日，恰巧燃燒成夕陽，宣告著黃昏的到來。夕陽的霞光穿窗而入，披灑在她的身上，讓她整個人煥發出奇異的、近乎透明的美麗。

　　不過，此時此刻，她心中最美麗的映象，卻是跑道上的男孩。

　　男孩輻射出強烈的活力，彷彿耀眼的發光體。

　　她確信，整個黃昏世界的熱量，全都匯聚在他的身上。

　　稍後，她留意到男孩的右側伴隨著一頭黑色狼犬。狼犬與男孩並肩而跑，步伐搭配得不快不慢，默契十足的運動節奏，顯示出人犬之間的深厚情感。

　　男孩跑完一圈，即領著狼犬轉入茵綠的草坪，開始玩起攻防遊戲。

　　他們各自站定位，便輪番撲向對方。

　　頭幾回合，狼犬俐落閃過了男孩的進擊，男孩亦矯健避過了狼犬的飛撞。最後，狼犬略勝一籌，撲倒了男孩，男孩躺在草地上哈哈大笑。

　　她的唇邊，也忍不住笑出甜甜的梨渦。

　　很快的，狼犬便挪開壓住男孩的軀體，貼近他坐下。

　　男孩仍然躺著，靜靜仰望天幕。直到天幕炫爛的霞光褪盡，黑夜確實佔領大地，公園的路燈亦大放光明，男孩才站起來，帶著狼犬步往樹林，從她的眼前漸漸消失。

　　她的臥房也被夜色弄暗了，再過一會兒，母親就會走進來幫她按亮電燈。幽黑中，她的容顏變得飄忽迷離，精神卻格外地好。她忽然覺得自己不像病人，忽然覺得，關於她「病了」的這件事，只是一場與她開玩笑的夢。

　　這陣子她老是睡不安穩，未獲得充分的休息。所以，即使她的眼睛醒著，她的意識也宛如浮游在無邊幻霧之中。所以，這就是為什麼那個開玩笑的夢，會一直不醒了。

　　雖然一點都不累，她卻閉上雙眸，決定要好好睡一覺。

　　她告訴自己，若能好好睡一覺，等下次醒來，那個開玩笑的夢就會真正醒來。到時候，她又是一個健康的女孩，可以到公園跟男孩一起慢跑。喔，還有狼犬，她也會跟那頭狼犬變成好朋友。

　　於是，她坐在窗邊、坐在輪椅上睡著了，帶著期待……

　　隔日，在天地化入黃昏世界的瞬間，男孩又出現在跑道上，黑色狼犬亦緊隨在他的身畔。

　　男孩跑了十幾公尺，突然停住腳步，狼犬雖然不解，也跟著佇足。

　　今天有點奇怪，男孩蹙眉思索。昨天當他一進入跑道，便感受到某人的注視。儘管不知道那份注視來自何處，但持續到他返家時，那份注視都是友善、溫暖且令他愉快的。因此，忙於高中升學被綁縛書堆的他，又掙脫桎梏來到這裡。

　　可是，消失了，今天，那份注視消失了。一股莫名的孤寂破壞了他的情緒，他抬頭望向夕陽，盤算著是否要提早回家。

　　突然，狼犬露齒低吠，逕自奔向樹林。

　　「煙囪！？」男孩疑問地喊。

　　狼犬卻充耳不聞，迅速沒入林間。

　　這是從未發生的現象。煙囪是他自小養大的友伴，從未不理他的召喚，難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立刻尾隨跟去。

　　越過樹林，他先看見煙囪挺直背脊坐在溜冰場邊，然後，他的目光便膠著在溜冰場內，再也無法移開。

　　溜冰場內，一位足踏輪鞋、身穿紫紗衣裙的女孩正翩然滑行。

　　夕輝映照在她流轉的姿影上，宛如舞台燈光烘托著主角。

　　輪鞋在她的腳下，輕盈得像是沒有重量，像是她肢體的一部分。她時而如海鷗展翼凌波，時而如漩渦不住迴轉，時而又如嫩柳迎風，舞盡春天的訊息。她的動靜無一不美，她的形體已然化入天地。

　　他呆呆看著，心神因過度專注、過度讚歎而凝結。

　　時間一定也凝結了，直到她如雪花俯吻泥土般冉冉歇止，再揚起臉對上他的目光，他才醒來。

　　「妳溜得真好看。」他脫口而出。

　　女孩笑了，唇邊泛開甜甜的梨渦。

　　「我們教練也這麼說。」

　　「教練？」

　　「我是溜冰校隊的隊長。我們教練說我很有天份，只要努力練習，一定可以代表學校，拿下國中盃溜冰大賽的冠軍。」

　　「我相信。妳溜得那麼好看，我相信。」他忍不住重覆。

　　女孩再度笑了，她的笑容觸動一種熟悉的感覺，撞擊他的胸膛。他正要探究這熟悉從何而來，路燈卻在他的頭頂亮起來，他才驚覺到陰闇已經取代夕照。

　　「呃……我該回家了。」

　　明天有期中考，他必須抓時間溫書。但是，他的臉龐流露出依依不捨。

　　「是啊，天黑了。」

　　女孩紋風不動，似乎沒有離去的意思。

　　「唔，明天，妳還會來這裡練習嗎？」

　　「不會。」女孩搖頭。

　　「妳要去別的地方練習嗎？」

　　女孩沉默一下，才微微點頭。

　　「那……有機會再見，妳要好好加油。」

　　他按下失望，再看女孩一眼，轉身邁向歸途。煙囪立刻追上，跟著他的步伐。

　　男孩與狼犬離開之後，女孩舉目望向遠方的住宅區，眸光落在一棟公寓，停在最高的那扇窗口。

　　那是扇透出冷冽幽光、密攏著白紗窗簾的窗口，那是她的窗口。

　　昨天，當黃昏隱去黑夜降臨之際，她坐在輪椅、坐在那扇窗邊睡著了。

　　結果，她再也沒有醒來。

(舊作，修訂後再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