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從反禮教、反封建、鼓勵情慾解放的個人主義觀點來談《紅樓夢》,如果不探究其中的飲食文學、詩詞植物、人物原型與藝術美學等主題,那麼,還能用怎樣的眼光來凝視《紅樓夢》?今天下午至國家圖書館聽歐麗娟以「貴族世家的美麗與哀愁」為題,從儒學、禮法、教養與精神性的觀點,析論《紅樓夢》的貴族世家內涵,旁徵博引,學貫中西。相對於自然、生理角度的個人主義思考,歐麗娟以社會、人文的視角觀看,思索如何弭平傳統失落、價值斷層的隙縫。
很難得聽到以儒家倫理、人文化成的觀點評論《紅樓夢》中的賈府,在場有不少聽眾還以為講題和書中的愛情有關,顯然內容比想像中嚴肅得多。歐麗娟以儒學定義下的家族與家國概念,引用牟宗三先生強調貴族社會以精神力量頂起「禮」的形式,並創造出大的文化傳統,來闡述世家門風形塑出的優雅合度。她並另舉錢穆先生肯定六朝門第與儒家傳統之間的關聯,來說明魏晉南北朝以禮法作為家學核心,與行為上堅守禮教的一面,進而以六朝門第文化來接通《紅樓夢》的貴族世界。我能理解「貴」的精神內涵不同於「富」的物質性,也接受我們都置身於人際網絡的一環,必須兼顧家族倫理與群體立場,但將貴族世家提升至其人格具有的精神性,是以禮法井井,不失大體,更因為享有龐大的文化資源、故能以嚴格的自律與要求過著有教養的生活,對此說法,我心中難免疑惑。
門第固然來自世族,但菁英知識分子的養成與使命感的薰陶,並非囿於貴族。在場聽眾有人對賈府重門面的表象與虛榮提出質疑,對下人寬厚與否的高貴亦值得爭議,歐麗娟則以末世貴族頂不起「禮」,禮法破敗導致混亂,才會有精神淪喪與墮落等假禮假體的現象回覆之,所以百年家族的末世才會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蒼涼。盛世貴族的美麗來自教養與優雅,誠如谷川道雄所言﹕「貴族之所以為貴族的必要資格,在於其人格所具有的精神性。」透過優美門風與歷史記憶所形成的家族光輝,絕非暴發戶式的豪富所能比擬的。文化結構支配文本如何進入觀者的眼與心,「觀看」路徑乃是被文化所決定的。歐麗娟一直提醒在場聽眾不宜用現代視角凝睇《紅樓夢》,而要能站在「開大門楣,不能做小家舉止」的賈府觀點,去體會貴族世家的哀愁,大觀園內上上下下近千人,關於不失大體之必要,規範倫理之必要,對社會負責之必要,這是尊貴者的義務,必須面對社會的要求與監控,無所逃遁。
我向來比較關注庶民文化,對於上層社會的美麗與哀愁不甚了解,但歐麗娟將貴族世家的視角從經濟轉向文化,以有教養的生活與文明的境界來分析《紅樓夢》中的賈府,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愛爾蘭詩人葉慈曾言﹕「文明是力求控制自己。」那麼貴族世家的矜持合度、雍容理性,體現數代家風所累積的精神內涵,亦嵌合了儒學的禮法傳統與家國倫理。唯精神性不等於道德,貴族也好,庶民也罷,每個人都必須自我審視,教導自己生命的意義,因為有些東西並非需要發現,而是必須加以鑄造。就此而言,只要能時時覺察、省思與鍛鍊自己,那麼,人人皆可為精神上的貴族,進退有節,從容大器,面對人生的風花雪月或暴雨驟至,都能應對得體,不憂不懼,那便是文化的體現、心靈的教養了。
限會員,要發表迴響,請先登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