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阿尉沒有來。祥祥覺得也好,讓他做守護天使太辛苦,也太不公平了。第二天,阿尉在教室外面等地:
「昨天的party很棒吧,抱歉我沒趕上。」
他把手掌打開,一張火車票躺在掌心:
「送給妳。生日快樂。」
「謝謝。」祥祥接過來,車票上寫著站名:
永康站
至
保安站
看她端詳著車票,阿尉問:
「祥祥,妳看見了甚麼?」
我看見你寧願大老遠去搭火車,也不願意暗我過生日──祥祥覺著一種惆悵的失落,但,這是應該的,她對自己說,阿尉是個好人,他若決定放手,我應該高興,於是她笑起來:
「我看見火車,我明白妳的意思,謝謝你。」
「妳明白就好了。」阿尉的笑容裡有欣慰的神情。
一切到此為止了。祥祥將車票放進收藏紀念品的盒子裡,用一種告別的心情。
然而,大三剛結束,馮凱就確定要結婚了,一個學妹懷了他的孩子。
「你怎麼能結婚呢?你自己都只是一個小孩。」
祥祥教訓的口吻,聽起來完全不像情人,倒像師長或者家長,她把自己的情緒抽離得好遠好遠才不會太痛楚。她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不該結婚的理由,可是,馮凱似乎並不接受。
「反正,你就一定要這麼做了,對不對?」她氣得發抖。
馮凱忽然像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抓住祥祥的手:
「我對不起妳!對不起──妳打我!妳踢我好不好?祥祥!妳打我啊──」
「你放手。」
「求求妳!妳打我吧!」
「放手啊!疼──」從肺腑發出的尖銳喊叫。
祥祥雙臂環抱住自己的身體,不肯碰觸馮凱,一點也不肯。
她覺得是因為阿尉離開,並且入伍當兵去了,再沒有天使看守,才會發生這些事。那麼,她絕望的想,噩運是不是會接踵而來?
她也知道馮凱的離開,終結了她在情愛中的任性和蠻橫。她是任性的,因為覺得自己愛得那麼誠摯,撒嬌或者撒賴都是可以被允許的。
原來不是這樣的。
阿尉努力要和她取得連絡,她用僅剩的任性抵禦他。
反正都是一樣的,所有的夜情都是不穩靠的,阿尉把火車票交給她的那一刻,就已經夠清楚了,還有甚麼可說的。
祥祥變成一個普通的女人,把那些特殊的質素都深深埋藏起來,在看得到而且看得很清楚的世界裡過生活。她在一家電腦公司擔任公關部門的工作,每天要接很多電話,與很多人糾絡交談,其他時候,她幾乎都是沉默的。初夏的午後,她喜歡推開窗,在窗迸站一會兒,沒人知道她在想甚麼。
公司有一場開發新軟體的發表會,她企劃活動,監督連繫事宜,忙得團團轉,在應付媒體訪問的時候,覺得角落裡有一個人影,已經佇立許久,她偷空轉過頭去尋找,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男人,對她微笑,是阿尉。
她楞了片刻,直直朝阿尉走去,盯著他的臉看:
「真的是你!」
「如假包換。」
兩個人都笑起來。祥祥才知道阿尉是他們公司極力爭取的客戶:
「天啊!我得對你阿諛奉承才行了。」
「我等了好久,終於有機會了。」
「但我準備離職了。」她故意說。
「真的「怎麼沒聽說?」
「你打聽我?」祥祥忽然變得蠻橫:
「太過分了。」
「妳看起來真的很好。現在身體好嗎?」
「強壯如牛。」
「好極了。」阿尉笑著。
祥祥現在知道當年為什麼喜歡看見阿尉,因為他有很真誠好看的笑容。
「可見,當年的咒語果然有效。」
「甚麼咒語?」
「那張車票啊,那張火車票。」
「喔……是呀。」祥祥笑得迷迷糊糊。
又是那張火車票,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張票是一個咒語嗎?有甚麼玄機是她一直沒有看見的嗎?
同部門的小青來找祥祥,看他們聊天,顯得很奮:
「啊!尉經理跟祥姐真的認識呀?怪不得尉經理總打聽祥姐呢。」
發表會結束時,阿尉找到祥祥:
「希望妳別介意,我只是想知道妳過得好不好?」
「我知道……」祥祥頓了頓:
「守護天使嘛。」
「是啊。」
阿尉還沒進電梯,小青擠到祥祥身邊,一面應酬的笑著,一面咬耳朵:
「他是今天出現的,最有價值的單身漢。」
祥祥飛回南部老家,翻箱倒櫃,把大學時代收藏保留的東西找出來,一張火車票,那樣一張小紙片,很容易遺失吧,很可能不見了吧,恐怕找不到了……火車票落在眼前的時候,她還有些遲疑。
就是它了。
祥祥仔細看著上面每一個字,八年前的十一月十五日,她的二十一歲生日,永康站至保安站,她忽然看見一種新的排列組合的方式,地無聲的俯倒,像急病的那一夜,像看見守護天使的一剎那「永保安康」,是生日的祝福咒語。
原來有著這樣執著的深情,她卻一直沒有看見。因為阿尉相信她能看見,結果,她被自己蒙蔽這樣久。
她現在終於明白了,那些,曾經不明白的事。
天使的咒語,令她孤單許多年,卻也指引她找到真愛。
阿尉並沒有邀約她,甚至也不連絡,但祥祥始終沉浸在一種奇妙的喜悅感覺中,連敲打電腦鍵盤,也像演奏樂器的心情。阿尉曾經以為牠是舞蹈家呢,想起過去的事便忍不住想笑。
祥祥覺得過去的自己一點一點回來了,她又可以看見、聽見或者感覺一些別人無法感覺到的事。比方說,從海上吹來的風,有潮濕的氣味,雖然海在看不見的遠方。
聽說阿尉他們下了單子,公司在墾丁舉行慶功宴。祥祥和同事游過泳,喝過下午茶,又吃了豐盛的晚餐,聽阿尉的同事說他去了新加坡,沒活來參加。祥祥並不覺得櫥悵或失落,她覺得這樣的重逢已經帶給她一些很珍貴的力量了,像是重新認知了一些事。
晚餐後是舞會,熱烈而瘋狂,祥祥不想跳舞,一個人溜到陽台上,坐進藤椅,把腳抬高,交叉著放在欄杆上,看著遠遠近近闃暗的森林,她確定知道,穿過森林有一片海。
「祥祥,在看甚麼?」
她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就笑了。
「看天使啊。」她回答,並不轉頭。
阿尉搬了椅子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的眼神裡,又有令她難以承受的光炬了。
「我聽說你去新加坡了。」
「我趕回來了。」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好笨,那張火車票,那個咒語,你知道,我竟然花了八年的時間才看明白。」
「我真的有點意外。」
「要怪你啊。」祥祥兇惡起來:
「誰能相信天使會下咒語的?」
「幸福的咒語,天使也得準備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你準備了很多嗎?」
「那得看妳的需要量大不大?」
祥祥收回腳,格格笑出聲音。阿尉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他一直很想撫觸的,祥祥細軟的髮絲,祥祥一動也不動,任他的手輕輕滑過她的肩膀和手臂,來到她的手腕。
「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在這兒?」
「就在這兒。」
祥祥站起來的時候,阿尉說:「第一次看見妳的時候,就想和妳跳舞了。」
祥祥沒有說話,只是緩緩的貼近他,他們在無伴奏的星光下共舞。
祥祥聽見一大群飛魚躍出海面的聲音。
〈創作完成於一九九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