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門口有尊青銅頭雕，怎麼看怎麼像魯迅。這原本沒什麼希奇，只是，注意到銅雕那陣子，正斷斷續續讀著魯迅的《野草》和《朝花夕拾》，不免覺得巧合，似乎冥濛造化與渺小個人真可感通。我欲魯迅，而魯迅至矣，樣貌活脫脫在眼前。然而，一直到兩部文集讀畢，終究沒弄明白那尊塑的是哪位人物。

揭曉謎底是在某日午時，於校門口停下機車，邊護著把手上掛的飯糰和水果，邊低頭看清頭雕前的名牌。作品，「詩人」。雕塑者，「蒲添生」。「噢，不是魯迅。」不死心，回研究室上網查資料。「噢，真是魯迅。」這尊頭雕是蒲添生早年同名代表作局部放大，原作是魯迅的長袍坐像，1983年入選法國藝術家沙龍。蒲添生的雕塑才能很受名畫家陳澄波賞識，兩人還成了翁婿，這是後話。

回頭談魯迅。他的詩，我就記得「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不過，據說《野草》是散文詩，而且，格於情勢，「有時措辭就很模糊」。難怪讀起來，總覺得不暢快，難以確悉意旨所在，唯對於字句營運出的氛圍時有所感。

我還是偏愛魯迅另一本《朝花夕拾》。有篇文章，寫保姆送他一套夢寐以求的讀物：「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魯迅這套，「刻印都十分粗拙」，自然遠遠比不上現今的出版水準，卻讓人十分羨慕。因為，「粗拙」的「三哼經」有著細緻的心意。我後來也買了圖文兼具的《山海經》。印刷精美的兩大冊，沒翻幾次，那些張牙舞爪的刑天、西王母等就埋身亂書堆中了。

校門口的魯迅頭像，作沉思狀，嚴肅得很。這年頭的詩人，確實會流露如此神情。畢竟，嘔出心血成就的詩，起初在文學國度裡最稱尊貴，可惜時移世異，轉眼變成契訶夫筆下俄羅斯貴族，遭社會淘汰，連棲憩的莊園都保不住。還有多少讀者在案頭或書架擺著詩集呢？據報導，書店的年終退書以詩集較多。書送進了倉庫，積累特定數量就難逃銷毀的下場。這一來，沒落貴族沉淪集中營，倖存者幾希。時局這麼壞，我有時突發奇想，要是久立魯迅的頭像前，或許會聽見青銅的唇呼喊著：「救救詩……」

民國九十九年一月二十七日初稿，四月二日修改於府城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 (201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