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的大江大海,是永遠說不完的故事,而父親,也有自己的故事。
農村的小男孩
這故事......就從古老農村裡的小男孩說起吧!
每天晚上,小男孩都會跑到同伴家裡聽鬼故事,老媽媽說得繪聲繪影,嚇得他渾身發抖。第二天,小男孩又會興沖沖地來聽鬼故事,嚇得腿軟直奔回家。
他,是我的父親,一九二八年出生在廣東省大埔縣的大麻新村,一個古樸的客家農村。
祖先原本是書香門第、田園世家,曾曾祖父家境富裕、田產無數。因為有用不完的錢,曾祖父索性不去工作,染上了鴉片、敗光了家產;加上時局變遷,銀兩不值錢,到爺爺奶奶那一輩,家境已變得非常窮困。
阿婆懷了父親時,阿公正遠渡印尼經商,不料,從此失去丈夫的消息。阿婆堅強地扛起養家的責任,含辛茹苦地撫養父親。一九四三年,正值抗日戰爭後期,村裡窮到連米糠和樹根都要不剩。
阿婆帶著當時十五歲的父親,翻過山頭,再三拜託在軍中任職的舅舅帶走他的兒子,只因為他們聽說那裡有飯可吃。
阿婆下了一場輸不起的賭注,賭局在動亂的中國,籌碼是獨生子的性命,代價,是半世紀的別離!
她仍然留在那個快要斷炊的農村裡,站在山頭,眺著遠方。
她無法得知這場賭注究竟是福是禍?是活路?還是死路?
大難不死
但阿婆終究是賭贏了!
父親帶著阿婆給他的兩雙草鞋和一點點的食物,跟著舅父母,走了整整六天五夜,來到了江西。長官看這小鬼體弱多病,扛不起重物,卻寫得一手好字,於是派他作文書的工作。
一九四四年湖南長衡會戰,戰況慘烈,同袍死傷甚眾。一次夜行軍時,日軍突來空襲,機關槍噠噠噠地掃過他,竟然沒打中,大難不死!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十八歲的父親回到老家。才一年多的時間,又爆發國共內戰,告別了阿婆和鄉親,父親再次被徵召參戰。
接著,蘇北會戰、魯南戰爭……,江西、河南、安徽、山東……,父親走遍了大江南北,一路打仗。如果你讀過一九四九年的國共內戰,你就會知道那是多麼充滿血淚的內戰。
一九四九年秋,國軍在潮汕地區整補,父親隨著國軍來到金門,參與古寧頭大戰。
這裡要先穿插一個故事:
二十幾歲,父親正在赫赫有名的胡璉將軍(註一)十八軍裡當兵。
有次他和軍中弟兄在路上邊摘桃子吃,邊等候補給車經過一道回營。
沒想到補給車還沒到,胡璉將軍的車子已停在他們面前。將軍非但沒有教訓他們,
還邀他們坐上車一起回營。
車子回到營區,正暗自慶幸之際,
就聽到胡璉么喝道:「來人啊!把這兩個小鬼抓起來關!」
父親被抓到禁閉室,才剛坐下,上頭就有人傳話下來:
「XXX關不得啊!他是書記官,有很急的文件在等他處理。」
於是他又被放出來,帶到胡璉大將軍面前臭罵一頓:
「小鬼,你膽子很大嘛!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共產黨在抓人?」
一九四九年,胡璉將軍坐鎮古寧頭戰役總指揮,正在金門田甫巡視,又見到了父親。
「小鬼,不錯嘛!你還在這裡啊!」
一如胡璉將軍所言,這個小鬼總是大難不死。
古寧頭戰役戰況猛烈,與父親同鄉的人死了三、四百個。
但父親才一上陣,就傳來戰爭勝利的消息,宣告戰爭結束。
Anyway,這個小鬼還是大難不死。
(註一):抗戰名將胡璉:毛澤東曾親筆通告:「十八軍胡璉,狡如狐,猛如虎,宜趨避之,以保實力,待機取勝」(父親說:他幾乎沒有吃過敗仗。)
鄉愁
這小鬼總是大難不死。
所以我常跟父親說:「爸,你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
父親就說:「福?結果就生下了你。」講得好像我是孽種一樣。
也是啦!小鬼生出來的小鬼的確是蠻令人頭大的。
據說,有天母親感覺到肚子裡的小孩動得厲害,想必是快生了,
於是他們高高興興地到醫院租了最好的病房待產。
待了一天,這小孩根本不想出來,直到過了兩個禮拜,
才生出一個調皮搗蛋的女兒──原來我還在肚子裡就會唬人,真了不起!
從小,對父親的印象就是一個標準的爸爸。
在家裡,他是個風趣顧家的好爸爸;
在外面,則是個一肩扛起養家責任的公務員。
歷史課本上背的那些悲慘中國近代史,和眼前的父親根本無法聯想在一起。
但是,每次電視上播著內地的旅遊節目時,我就會看到他的眼裡泛著淚光。
每到夜深人靜,我們都沉沉睡去時,父親的鄉愁就越深。
他拿起毛筆,把思念寄情於水墨畫和詩詞之間,淚水混合著墨水,
一筆一畫,都是思念。
「一輪明鏡照無涯,千里嬋娟景致佳,
舉目長空清碧落,低頭大地濕蘭階。
萍蹤漂蕩秋愁繞,滄海橫流殘夢排,
放眼前瞻環宇闊,好教人月共情懷。」(中秋抒懷)
我在一九八○年經濟起飛的年代出生,所謂的「八零後」青年。
父親在一九四九年動盪流離的大時代中生存,我們差了半個世紀,當然代溝也就非常地大。
我想要買最新潮的東西,可是爸爸說:「舊的還能用,壞了還能修。」
我想要搶著看日劇,可是爸爸每天都守在電視機前看「八千里路雲和月」。
就連吃個地瓜,也會聽到他嘆口氣說:「我們以前啊,窮得只能吃地瓜……」
八零後的我,實在無法體會老爸的鄉愁,我想那應該就是一種「會呼吸的痛」,
無論他在做什麼,無論過了多少年──「母親還在嗎? 她吃得飽嗎?」
──想見不能見,最痛!
一九八八年戒嚴解除。六十歲的父親二話不說,收拾行李回老家。
回家的路是那樣的遠,但思鄉的心驅策著他,轉機、搭船、坐很久很久的麵包車,翻山越嶺,終於,他到家了。
「媽……,是我。」 喚著母親,他紅了眼框。
「你和大舅長得好像……」望著眼前這個60歲的大男人,奶奶幾乎認不出來。
終於,四十年後,八十幾歲的奶奶見到了自己的獨生子。
終於,他回家了,母親還在,親友還在,
童年時一起聽鬼故事的那個同伴也還在,他們相擁而泣,他們全都哭成一團。
三年後,父親第三次返鄉,為奶奶奔喪……,
披著麻布,他踏進家門,山頭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泣訴著樹欲靜而風不止的慟。
後記
樹欲靜,而風不止。
正如龍應台女士所說:「我最大的遺憾是,寫《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時,
父親不在了,母親失憶了。」
衝著這句話,我陪著八十三歲的老父親回老家過年。
父親欣喜地帶著我去看他成長的地方,
這裡他出生的房間、那裡是他聽鬼故事的房子…,
雖然到處已是現代化的大樓,雖然親戚不斷地告訴我這裡有多熱鬧便捷,
我卻只想跟著父親,不斷的從那些古老的牆垣中,蒐集父親的故事,
於是就寫成了父親的一九四九。
車窗外,中國大陸的風景是一望無際的黃,
黃色的稻田、黃色的土樓、黃澄澄的大地和黃皮膚的人們。
那景色,有一種說不出的古老,
像泛黃褪色的照片,想向你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廣大的韓江在滾滾流水間發亮,她不疾不徐地向前流去,
彷彿,看透了千古的勝敗興衰,看盡了人間的聚散離合。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中國的一九四九啊,你隨著大江流向大海,誰還記得你?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父親的一九四九,卻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中。
- 13樓. 泥土‧‧‧郭譽孚2012/03/09 14:59平實動人,躍然紙上
在那動亂的年代,真是讓人感慨
所幸,未來應該不會再有那樣的時代了吧
泥人有感
- 12樓.2012/03/09 12:22命運
我也是出生在廣東的人
但是比妳父親小了十四歲
就是這個差別
讓我逃過了大部份妳父親所經歷的艱苦
這就是命運!
- 11樓. 紅瓜2012/03/09 08:16均感動人的同質性文章
謝謝分享!抽空必定細讀此文
花開繁盛 於 2012/03/10 10:34回覆 - 10樓. 记忆犹新2012/03/08 13:58大江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令人感动的文章,有血有肉有人性,并且写得非常客观。我生长于大陆,旅居欧美,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是同时代的人,但是他参加了共军,那个时候青年一代的选择就是有没有饭吃和方向,我父亲那个时候也只有18岁,他说国军吃穿待遇好,但是已节节败退, 所以作出了他自己的人生选择。我对那一段历史的兴趣就有如你父亲小时候对鬼故事的兴趣一样浓厚。 谢谢你的作品。
- 9樓. 呂光浯2012/03/08 10:13謝謝您的鼓勵!您的書法真好看!!! 花開繁盛 於 2012/03/10 10:38回覆
- 8樓. 花開繁盛2012/03/08 09:35關於歷史部份
謝謝大家願意來看我的文章(應該是我爸的故事)
只是想把他的故事寫下來,沒想到有那麼多人來看><
文章中歷史部份若是有誤,歡迎讀者指正,謝謝!
- 7樓. 何陃之2012/03/08 08:58寫得很好
不論南方北方,都一樣的生離死別,每一家人都該將這些故事好好記下.謝謝您! 花開繁盛 於 2012/03/08 09:36回覆 - 6樓. RobertC2012/03/08 07:27Nice story
and touching too.
You write just like 龍應台. It is impressive.
的確是看完她的書開始寫的:) Thank you! 花開繁盛 於 2012/03/08 08:24回覆 - 5樓. 李家若2012/03/07 23:41福氣!
令尊與祖母是1949年代有福之人!令我羨慕!
謝謝您,我以身為他的女兒為榮 花開繁盛 於 2012/03/08 08:23回覆 - 4樓. 看不懂2012/03/07 22:59國共兩黨把你們害成這樣,你們外省人都沒感覺哦?
我真的無法想像
外省人的奴性到什麼程度
一生的苦難到底是誰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