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城牆外,人群聚集。不冷,因為人潮,冷,因為我不認識他們。鐘敲十二下,好沉重好沉重,每一響都把我往地上壓。劊子手就位,手中的大斧亮晃晃。一旁的眼睛冰冷,彷彿只是路過,只是在看場荒謬的秀。不遲疑,刀落下,人頭落地,人潮散去。我無頭的軀體癱軟,在城內這一頭﹔我拍拍身上的灰塵爬起,在城外另一頭,抬頭,城牆上掛著昨天的我的頭。
場景:家門口,就我一人,聽屋內電視聲吵雜。有點冷,因為趨近於傍晚,有點冷,因為風向偏北。家裡無人,媽媽接弟弟去了。我被自己鎖在門外,起因是那陣與我做對的風。三十分鐘前的我開門要去拿掛號信,匆忙的穿上右腳的鞋子,正當要抓起另一隻穿上時,一陣風吹來,在我眼前從容的把門帶上。於是三十分鐘後的我站在門口,咒罵風和同他狼狽為奸的門鎖。
門一關上,時間驟然間給空了出來,百般無聊,我開始在社區裡漫無目的地繞,一圈又一圈。第一圈我煩躁,先是經過隔壁人家花園種的百香果樹,再來是開著白花、溢著香味的桂樹、風輕輕推著,優雅晃著的盪鞦韆、隨風輕舞的柳樹。哼!又沒人鼓掌,跳什麼舞啊這棵柳樹!轉了個彎,魚池、茶花和開淡粉紅小花的櫻花樹。等等,這裡什麼時候種了這麼一棵櫻花?停下腳步,我仔細看那細緻小巧的花。沒有葉子,它像被隨意黏貼在枝頭,小孩子的美術作業,有種簡單純粹的美。當我看得入神,花抬起頭,眨眨眼,我以為我看錯。它埋怨的說:「我早在這裡開了5個春天,你怎麼今天才來造訪?」回神,吃驚地揉揉眼,花仍是朵沉默的輕盈之花,或許是我看錯。
第二圈記憶湧上心頭。這條路是小時候騎腳踏車的航道,航道不寬,剛好只容得下馳聘得好自由好自由的我。一路上我總悄悄的當起採花大盜,盜取並處罰鄰居花圃裡開得過份的花朵,直到人家走到屋外來捉賊時才靈活的跨上腳踏車,一溜煙地跑得遠遠地。
第三圈我想起暖暖的陽光。人的前身一定是某種鍾愛陽光的植物,或許是一朵太陽花,不然小時後的我怎會獨自坐在家門口的石階,孤單的行光合作用?
三年前跟鄰居剪了一支來種的蔓生植物,現在已經爬到了四樓,它是在什麼時候趁我不注意時爬得那麼高的呢?站在門口往上看,哎呀!連上頭亮著的燈也給爬滿了,這應該是種愛好陽光、向光性的藤蔓吧!
第四圈我改道,從圓形的社區中間切了過去,那是條飄散著飯香的小路,六點了,我已經在社區裡繞了一個小時。左轉,撞見社區廣場上的溜滑梯,吃飯時間,沒有孩童嬉戲,我想起小時後常領著一群比我小的孩子在上面攀爬遊戲,那時它對我們相對的巨大,它是我們眼中的城堡,下面鋪的墊子是綠色的護城河。孩提時的嘻鬧聲盪在耳邊,只是,這城堡對現在的我而言是太小了,鑽不進去的我倒成了被城門擋在外頭的噴火龍,無聊地坐在城外吐著黑色煙圈圈。
第五圈我累了,坐在小時後行光合作用的台階,天色已是章魚的潑墨,沒了陽光。我們家的花園沒什麼在整哩,雜亂地長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其中一棵垂著滿滿的、紅通通的果實。搖搖枝頭,想必是還不夠熟,一顆也沒掉下來。我於是伸手摘了鮮紅的一大串,丟了一粒到地上再用腳去採,「啵!」紅色的果實受壓爆裂開來,地上沾黏了一些汁液和未熟的白色種子。我想起幼稚園放學時總沿著種滿鳳仙花、因接送小孩而總是堵塞的馬路旁,挑漲得飽飽的綠色果實。只消輕輕一碰,就會炸開來,捲成一個綠色的降落傘。直到媽媽黑色的車頭出現在路口,我才把沾著黑色種子的手往身上一抹、十來個打開了的降落傘一灑,回家。
隱隱約約,我聽到車庫的門打開了的聲音,我的自我囚禁似乎也該結束了,但我也不浪費,將採來的那串血紅一顆一顆都拔下,灑了滿地,跳舞般的,我往下踩。「啵!」過去被踩碎,「啵啵!」回憶被榨出汁來,「啵啵啵!」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分、每一秒,過去的我的頭都被時間這個劊子手豪爽地揮刀一砍,落地,且擲地有聲,再被一旁的士兵撿起,掛在我所進不去的城的城牆上,掛在我所回不去的昨天、前一時、前一分和前一秒,掛在天和地之間,上不去,也下不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