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媽媽很不尋常地將近晚上11點還打我手機,劈頭就問:「最近還常上台北嗎?」我隔天正好要上去一趟,就說:「會啊,明天要上去。」她又問:「你開車嗎?...還是坐巴士?」我有點一頭霧水:「我都是坐統聯啊?...怎麼了?」媽媽說:「我昨晚夢到你車禍。」「然後呢?」「你死了。」
我啞然失笑:「妳也相信這一套啊?」因為媽媽是個...「標準」,嗯,還是「正統」的基督徒,所以應該不會相信有預知夢這種玩意。(說來頗怪,彼得曾說解夢也是聖靈的能力之一,先不管這個了)「不是相信。神要讓你發生甚麼意外都憑祂的意思,重要的是你要趕快回頭,趁還有命的時候趕快回頭。要不然死了就沒機會了。」
再也沒有比兩種不同狀態的靈魂的溝通更困難的事了。
我本以為這幾年在很大的程度上已經擺脫了媽媽這種精神追殺,看來錯了。說真的,我實在很不想回家過年。每年過年都是我必須跟媽媽相處超過三天以上的日子,這會讓我瘋掉。這樣子說好像很不孝,但這種局面實非我願。有一年,媽媽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在看著某種髒東西一樣。她真的覺得我是髒的。我那幾年回家都是坐火車,回到家身上還是有一種車廂的冷氣味(我那陣子在車站光聞人的味道,就知道他們剛搭乘的是自強號、莒光號還是復興號),媽媽就說我很臭。我想,這種氣味不如說是她投射出來的。對她來說,我很污穢。
我媽媽其實是擔心她自己,只是她不能乾脆地承認。她認為既然是她當初帶我進教會受洗,就有責任顧全我的信仰。我媽媽不知道從哪邊聽來的說法,讓她覺得如果我犯罪了,她會受連累不能上天堂。不能上天堂對她來說就是下地獄,所以她當然很焦慮。去年過年,我就直接這樣跟她講明,她居然也坦白地令人傻眼,把之前的偽裝之詞都剝離地乾乾淨淨:「對啊!如果今天神告訴我說我不會因為你的連累而下地獄,我才懶得理你。」這輩子還要聽到如此經典的對白,我看很難了。我的反應也很絕,我用一種溫和的語氣安慰她說:「妳放心,我跟妳保證,神絕對不會因為我的緣故而不讓妳上天堂。」她聽了竟然鬆一口氣:「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安撫了她,但心裡想著:「神對妳要不要連帶處分,這哪是我一句話說了就算的?」這是我做過最荒謬的事之一,一個非信仰者的信口開河居然可以幫一個信徒解除恐懼。
我後來用她從來沒見識過的緩和語氣,問了她一個恐怕這輩子從來沒想過的問題:「妳信了主之後,有比較快樂嗎?」
她遲疑了,雖然只有短短幾秒,但那個空檔已說明了一切。她回答:「我只知道要拼命抓著這個神不放,不然就很悽慘了。」
對我來說,她的心智比較像是我的女兒,但她是我媽媽。我媽媽把新教的精神狀態活出極致,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得救,僅此而已。此生只不過是手段,在短短幾十年中的考試中要見真章,結局要嘛就是上天堂與上帝同在直到永遠,要嘛就是下地獄受到永無止盡的烈火燒烤。對了,補充一點前提,就是活著的時候要怎麼知道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得救?抱歉,這完全只能靠上帝有沒有憐憫你而讓你知道。這麼重要的事情只能全憑恩典,這又是新教另一種精神特徵。
我在媽媽身上看不到基督徒的喜樂,而只有看到她對地獄之火的恐懼。這在我原屬教會的信徒中比起其他教會來得嚴重,而媽媽又是我在教會中看過最嚴重的一個。當然,她今天把這種焦慮全推到我身上,她說就是因為我的緣故,她才無法像一般信徒那麼心無掛礙地喜樂著。她硬要給我這個軛。她甚至求過我回教會,理由是為了不再讓她操煩。我又一次以哲學的辯論來安慰她:「我會不會下地獄還是個未知數,搞不好上帝會大發慈悲判我上天堂也說不定,所以目前用不著替我操心。而等到末日審判的時候,萬一妳上天堂,我下地獄,因為在天堂中是沒有悲傷的,所以到時候妳也不會替我難過了。總之根本不用替我操心。」這又回到問題的原點,她實際上怕的是自己不能得救。
她有一次被瓦斯爐的火燙到後頗有啟發,想說這電光火石的灼傷就那麼痛了,那種永罰的燃燒還得了?我在大二的時候讀了喬艾斯的«年輕藝術家的肖像»,Stephen Dedalus的媽媽深深陷在「地獄佈道」的那種恐懼,簡直就是跟我媽媽同一個版本。母親的恐懼是會感染給兒子的,Stephen和我都是。Stephen後來找到自己的出路,而我當時還沒有,罪惡感很深,甚至開始學會說謊。大學團契的契友都會注意我有沒有守安息日,我都說我回家了,而媽媽的監督我也得用一番說詞搪塞,開始對兩邊的人說謊。
有人會說,關於地獄種種,信的就會怕,不信的就不會怕,話是沒錯。但是信念這種東西有時候會處在猶疑不定的弔詭狀態,比方說即使不信也會害怕。我們用巴斯卡的賭博比喻來說,要賭地獄存不存在,畢竟還會有一絲絲的忐忑惶恐,除非我認為根本沒有賭局這一回事,我才免於恐懼。發生在我身上的這種模糊狀態持續了好幾年,那是很痛苦的精神危機。那幾年我沒有精神上可交談的對象,常常晚上溜出學生宿舍,口袋裡一本湯瑪斯˙曼或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吃著鍋燒意麵,想著地獄是不是因為我不想相信就不會存在的問題,還有「不相信」跟「不想相信」有沒有差別的問題。
(我接到電話後,還真的感覺怪怪的,雖然說我知道死亡的夢境有種種的含意,尤其是我媽媽投射出來的夢境更好拆解。我還想說,如果昨天出門一趟車禍身亡,真不知道要如何告知格友們我的死訊?)
- 19樓. 黃郁棋(灰狼)2010/03/27 22:27
問媽媽:「妳覺得白包包多少比較合理呀,海葬好還是天葬呢?」(開玩笑的,真這麼說老人家會高血壓)
18樓. 羅東蒂芬妮婚紗2010/02/23 15:14羅東蒂芬妮婚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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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樓. 愛的記事簿 (宛如走路..)2010/02/17 00:37-------
周圍很多基督徒朋友,他們似乎都喜歡用「上天堂」和「下地獄」的方式傳教,其實真的很容易令人反感,不想進一步探索。
我高中時也還算個有傳教熱忱的教徒
也是曾用這種方式跟同學傳教
我說:萬一地獄真的存在的話怎麼辦?
同學回說:如果是的話,那我得乖乖信教
奇妙的是,那一次的經驗反而讓我開始對信仰有點疑惑...
謝謝您的留言與鼓勵!
翔任 於 2010/02/24 01:11回覆 - 16樓. 沉潛2010/02/10 15:36祝福令堂
信仰任何一種宗教,
如果只帶來更多恐懼,
恐怕只是加重原先既有的心頭重荷而已。
不如不信。能平安自在最是關鍵。
祝福翔任。祝福令堂。
- 15樓.2010/02/08 23:37有那麼難嗎?
唉!不管信不信教
「平安喜樂」真的有那麼難嗎?
其實翔任有點擔心奈米小茵來看哩

我本來不太預設自己在部落格寫關於宗教的文字,但只殷媽媽一通電話,把陳年感觸都抽繹而出。
平安喜樂是每個人深切的渴望,可是有時候很難握住啊~
翔任 於 2010/02/09 00:39回覆 - 14樓. 東方焱淼 【靜讀清修】2010/02/07 04:58透徹!!
好喜歡你的文。我也感同深受的嘆息了。
你提到母親的精神追殺,用詞精準!!!
謝謝你的來訪和推荐。。。
^^ - 13樓.2010/02/07 01:45恩
所以我以前在部落格裡也說過
大人之所以為大人 不見得是因為智慧增長
往往只是多了皺紋
你說母親不像母親 比較像女兒 我想我了解那種感覺
人生很無奈的是 即使我們很努力的想掙脫原生家庭的影響
我們還是很難完全擺脫它的陰影
我認為改變家人是不可能的事
正如同我們自己也不願被改變
所以就選擇以寬容的態度面對她的作為
或是像蔣勳在生活十講裡所說的
把所有的一切都當成只是經過而已
而自己則是不帶任何感情或是成見去看待
就像是個旁觀者般
因為人所有的行為都不知是多少累世因果所積
我們無法改變她正如同她本身也很難改變自己
除非經歷過幾次的大變動
以上只是個人想法
與翔任分享囉
謝謝藍瑜的分享喔^ ^
妳帶來蔣勳先生的話,他也是我很喜歡的文化人,可說是翔任大學時代的啟蒙者。
基本上,我們的性格都是原生家庭構成的,舉凡個性、脾氣、習癖、觀念、反應模式、世界觀等等,統合成人格(persona)結構。翔任認為,人格可以改變的機會大概只有友情和愛情吧,有可能第二人格會出現。
佛家有言「怨憎會」之苦,最糟的狀況就是家庭中的怨憎會。不過翔任算是幸福的了,家庭完整,而且有個快樂的童年。
翔任 於 2010/02/08 01:02回覆 - 12樓. 葉莎2010/02/06 22:25母親
有時親情也是沉重的負擔
如果要我和母親相處三天 我也會發瘋
只是我沒有翔任誠實
我都不敢寫~
一旦落入紅塵
不管成為精靈或是塵土
這肉身終究沒參悟 - 11樓. 愛麗絲維維 - 維伊2010/02/05 11:12我認為
你媽媽信教後的壓力似乎變大了!信教不該是充滿喜樂嗎? - 10樓.2010/02/04 20:07真巧
我昨天是夢見我自己死了
依13的修為,應該可以順便練習「白骨觀」,據說這樣會睡得更甜更黏。

倒是我前幾天夢到被一個女厲鬼掐住,痛得我哇哇叫,我好像是被自己的呻吟吵醒的,醒來朦朧間把書櫃的黑影當成那厲鬼猛力踢了幾下。
我甚麼時候才能重新恢復做「清醒夢」的能力啊?不然我的夢魘好像越來越兇了
翔任 於 2010/02/05 02:27回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