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有洞
園丁在虛無之中
再挖出一個洞,再挖
那些挖在黑暗中的洞
比虛無更空,更深,更黑
更沈默。
更容易遺忘
忘記了園丁在黑暗中打洞
宇宙還沒發光之前
身上就打滿了哀傷的口袋
口袋裡彷彿有光
有花香,有果香
園丁聞到了
就用果實把洞包了起來。
直到世界已經是一件舞動的彩衣
把果實紛紛抖落了
女人撿起來咬了一口
也給男人咬了一口
他們不知道在洞上又咬出一個洞
於是我就只能哀傷地吃著洞了
我喝下滿滿的光也會流失。
人們說看到我身上開花
其實花正在吃我身上哀傷的口袋
我身上的洞吃掉了滿滿的花
沒人看到。
(翔任很感謝這幾天朋友們的關心。尤其是黑月與13關於Paul Celan的往返討論,還有sophia灌注的光,讓我很激動。再次謝謝妳們。至於黑月翻譯的Celan的詩,以及妳們討論的重要細節,我讀了之後有些想法,應該會在下一篇文章來談談。而昨天讀到13的<河流三部曲>,除了讓我對詩之思有更多開竅,還留下了巨大的震盪。正巧我也正自覺地摸索我的<創世之歌>之系列,當然整個語言還遠遠不如。我讀Celan和13,讓我反思語言與沈默的關係。我個人偏愛那些開展出神話維度的詩歌,而說來弔詭,神話一詞的希臘文mythos,亦即「故事」、「情節」的意思,但其字源更原始的含意卻跟「沈默」、「嘴巴閉攏」有關,拉丁文的mutus或是英文中的mute,都有同樣字根。這裡有個悖論。面對神秘之事本來就應保持沈默,但故事又是不得不說,甚至是大肆抒嘆。我們都知道咒語、秘訣的性質,正就是他們在一般情況下是隱密不可宣漏的。世界上很多故事告訴我們相似的事情:術法和修練,往往要求保持禁語、禁聲。柏拉圖也說過,那些靈魂訓練的新手就是a-muetoi,前綴a代表否定,亦即就是「沒有閉合的人」、「守不住秘密的人」。相反地,得著奧義的具格者就叫做muetoi。我想,像Celan這種典型黑鐵時代的詩人,就是擺盪在神話的說不出口與非說不可之間吧?語言與柵欄的辯證遂是他不斷扣問的詩學主題。暫先聊到此。)
- 6樓.2009/05/26 01:04真是不好意思...
孤陋寡聞的我 在此之前並沒有讀過任何林則良先生的詩。
近日我持續翻讀策蘭詩選,發現到了後期策蘭的語言表達風格及方式和早期有很大不同 (後期句子斷裂得相當厲害,詞和詞、句和句之間的斷裂隙縫更為加大)。但是有一件事情始終沒有改變,那就是他獨特的、看待世界現象的方式。若要說策蘭和其他大多數詩人的最大不同也就在此。策蘭不描述現象。他不向世人敘述這世界的病情。他是近乎拿著手術刀在寫詩,他用那把手術刀直接劃開那些現象(病狀)的表面,進入現象(病狀)和現象(病狀)背後那個根本的秘密之境。他寫的是那個萬法(諸境)歸宗之處、那些被割開的現象與現象之內裡共同存在的種種根本質性。這也是讓我讀他的每一首詩,不論長短、不論時期遠近,都同樣感到顫慄的原因。這把手術刀劃開的不只是納粹的真相、不只是戰爭或屠殺的真相,而且更是真真確確存在於我們每個人內心的真相。.....
◎這個只能結結巴巴跟隨的世界 / 策蘭
這個只能結結巴巴跟隨的世界,
我將成為這世上
曾經的過客,一個名字,
從牆上滲下來,
牆上,一道傷口正向高處舔去。
(此詩收錄於《雪之部》, 1971年出版的遺作)
恩~13真的是敏銳的詩歌讀者。上次妳和黑月討論<數杏仁>的斷句問題,也與此相關。根據妳們查閱的結果,策蘭後來的版本把子句都獨立出來自成一行,斷裂的結果,讓語詞的強度和重量還原的更徹底。13用「病狀」、「手術刀」以及比擬佛家名相的談論也相當有意思。策蘭的詩屢屢直接提到「語詞」。在身、語、意三重造作的世界裡,策蘭見證了身體與意念的暴行,而語詞亦難逃此劫。身體:猶太人的血液,換不掉的血液,拒絕同化的血液,遭致恨意而無奈的血液(灰髮的Sulamith),其中有太多的身血神話與咒詛。而語詞也遭受威脅。這不只是因言論而被逮捕定罪的問題,而是所有依賴語詞的活動:讚美的意義、禱告的意義、祝福與控訴的意義、寫詩的意義、命名的意義...頓時被拋向虛無主義的深淵。「語詞為我落在何處」?「痛睡在語詞旁」。不過,或許語詞的意義就是要經過自我扣問、自我質疑,才能不再無以為繼吧?「Du/schael dich,komm/schael mich aus meinem Wort」(你,削我的皮,來,把我從我的語詞削出來)。關於策蘭,還有太多可以討論的,先這樣囉~^^ 翔任 於 2009/05/27 20:49回覆 - 5樓. 乙軒2009/05/23 12:57亂入是我的使命
學長:
昨天晚上,我又仔細的看過一遍
無以言說的以及對抗的
沒人發現的痛令人震撼
(還包含學長的原罪命題)
感覺越來越靠近,越來越不能直視
洞之後,罪之後,才開始有的愛
還請學長包涵,我這一路只憑感覺的看詩方式
(學長~你看!就是那座山~飄走XD)
我寫這首的時候發現還蠻快的,應該和幼鯨寫「泡沫」的狀態很像吧?當我們不斷扣問某個命題,對於文字的敏感度也會神奇地打開,不過有時候是很暴力的。如同我今天又寫下:「悲哀用自己的形象創造悲哀」。恩,個人經驗啦,小小淺見。 翔任 於 2009/05/23 23:00回覆 - 4樓.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2009/05/23 01:42如果不做新突破
這首[窗玻璃上的蛇]與[與蛇的排練]大概是同一時期的作品,
風格、內涵相近,但是他如果不做新突破的話,他的作品就
如你所說的的越來越少了,很可惜呢。文人、畫家作品風格
的改變,對我來說是一種極有趣的觀察。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黑月眼光果然敏銳,這兩首的確是同一時期的作品,都收錄在林則良的<與蛇的排練>這本詩集。在台灣,以一種高度一致的風格,主題貫串整部詩歌,當中有變奏有發展的這種詩集並不多見(我自己讀的也不算多啦)。關於這種口語的力量與辯證,我很難忘懷楊澤早年的作品(如果翔任記得沒錯,我介紹他的<給格弟菲>應該就是黑月第一次來我格子留言的),茲再贈上<青鳥>,時間是1976年:
在時間長長的演繹裡
瑪麗安,我們多麼像兩名迷途
荒野的孩童,我們讀過的童話
並不能指示遠處:夜黑的深林與
發光平原的含意。
我們讀過的童話,瑪麗安
多麼像我們眼中幽微顫抖的兩朵星光
在黑暗的絕壁上摸索,神的旨意
要我們在何處露宿,年幼瘦小的肢體...
在時間長長的演繹裡
瑪麗安,我們正在學習辨認
光與黑暗的象徵和寓言
我們正在學習摸黑行走,不再
童年一樣害怕。
瑪麗安,我們正在等待
成長與智慧,露宿在石南花的荒野。
露宿在石南花的荒野,一隻青鳥
曾引領我們走過無人的海岸線,一隻青鳥
在黃昏的前方低飛,引領了我們的走失。
瑪麗安,在大人腐敗的玩具外,海曾如此的
驚嚇了我們,在我們的左手外排空嘯湧
等我們越過晚霞的林叢走到
這片荒野,我們的疲倦與無助
彷彿失去了一千隻青鳥...
在時間的演繹裡
瑪麗安,我們讀過的童話
是眼中幽微顫抖的星光
一千隻青鳥紛紛從中逸失...
我們正在等待,瑪麗安
成長與智慧,露宿在石南花的荒野。
翔任 於 2009/05/23 02:22回覆 - 3樓.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2009/05/23 01:02回味無窮
林則良的這首詩還真有策蘭"死亡複格"的影子呢,如果這是他十多
年前寫的詩,也許十多年後的他又有另一方風格了。不管怎樣,
[與蛇的排練]很令人回味無窮!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應該是1995年,台灣的行政院和時報出版社辦了個比賽,用「整本詩集」比賽,首獎可以獲得贊助出版詩集,就是被林則良拿下了。在當時,這種語言風格是極其驚人的,完完全全地反抒情(但翔任讀起來卻是另一種抒情)他這幾年近況我不是太清楚,發表量也減少了,風格沒有太大的突破。或許關於他,13有更多的訊息。林則良讓翔任學到一種「口語的快感」,而這直到今日還是我閱讀詩歌的美學判準之一。他多少口語化的詩句我都背得出來啊!
「為了讓你繼續希望/所以我假裝相信/玫瑰並不等於灰塵」
「就這樣/還是這樣吧」
「就這樣我們的無所謂就更完整了」
再贈送黑月這首<窗玻璃上的蛇>
1
翔任 於 2009/05/23 01:23回覆
你早已前來,在更早以前
惦念著。從無心的圓以外,更遠
的所在。於平面已斷然成形
我是如此倉惶的想要逃離
2
靜電已穿過一整間毛髮的黑暗
一床雪的被褥站起身來
3
忍受著屈辱忍受
深夜沼澤深處一叢樹榣緩慢的垂向水面
再往上一點就是天空的倒影
你早已前來,疑遲著
於窗玻璃的平面,再往上一點你的手指
再往下一點將會觸及你的手指
飄浮的黑暗閃爍在更深的黑暗當中
玫瑰色的,我的手影
4
屋的造型在搖擺
整床雪被開始向上漂流
懸空的繩索更加不安於懸空
5
剎那間一條蛇在透明的沙礫上滑行
螺旋型樓梯逐步成形後逐步塌毀
很快地平面再一次斷然成形
你是如此倉惶的想要逃離
6
有一個人逐步修改另一個人的赤裸
有一個赤裸的人逐步偽裝成另一個人
彼此走向彼此
在一扇落地窗前佇立
推開水面
誰也沒有了誰的天空
7
然後翻滾於水面之上與鏡面以下
我的倒影如你,然後是你的倒影
和我,沿著螺旋型的整間房屋
逐步成形並且逐步塌毀
更黑的銀光滾動在更銀白的深藍當中
到最後你總會完成了我
而我已將你完工
隱忍著痛
誰越痛誰就越快樂
8
一眨眼一條蛇再一次滑行而過
牠的肚腹結晶,迅速石化
迅速地向最深處最深處的亮光墜落
9
光跑進一間闃黑的白屋當中
赤裸的你倚靠著窗點火
甘心於讓我綑綁
巨大的暗影溫柔地趕上河的對岸
在越來越冰冷的冬天夜晚我轉過頭來
擁抱著你離開 - 2樓.2009/05/22 14:40這黑洞
我想起我的波希米亞----
...... / 媽媽,為何我身體一直有個洞 / 我無意的人生 / 是被一個洞挖掘的人生 / ......
另外,關於那個由字根而來的悖論,很精采。我所喜歡的一位醫生詩人Lewis Thomas也很喜歡研究字根,經常從拉丁文的字根發現許多神妙有趣的事情,在那裡,似乎有著更接近事物真相的秘密存在。
願翔任好好保重。願策蘭獻身的河流,那粼粼波光經常撫慰著你.... :)
謝謝13的關心,滿是感謝。翔任也有想到13的波希米亞哩~那是經典呢。謝謝妳介紹Lewis Thomas,一定很有意思。有個現象很有趣,就是當今西方人文學科術語已經喪失了拉丁文的傳統,反倒是醫學、藥學、以及動植物學名,都還是拉丁文的天下。所以身為醫生的Thomas一定頗有一番體會。拆解字源,從語詞的根返回事物的根,在西方Giambavistta Vico立下很好的典範。今天我們讀<新科學>以及<人文主義教育>的字根哲學,還是會大開眼界。至於中文,翔任頗喜王力<同源字典>和張希峰<漢語詞族叢考>,翻閱之餘,讓我跳到文字初萌的神話國度。 翔任 於 2009/05/23 00:19回覆 - 1樓.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2009/05/22 02:47= 策蘭及翔任之間 =
我們在空氣中挖掘一個洞
那些挖在黑暗中的洞
比虛無更空 更深 更黑
我們的身體因此無須緊密相靠
洞裏住著一隻寫字的蛇
乘著宇宙還沒發光之前
寫下了沉默跟遺忘
然後命令我們舞動起彩衣
人們說看到我身上開花
其實花正在吃我身上哀傷的口袋
口袋裏裝滿了光也會流失
流進雲朵間的黑洞
我們的哀傷因此無須緊密相靠
園丁會用果實把洞包起來
命令我們在洞上又咬出一個洞
於是我就只能在洞裏喝著沉默跟遺忘
= 文字遊戲於策蘭的死亡複格及翔任的創世之歌 =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請黑月容許翔任這次偷懶,文字遊戲他日奉上。我想介紹一位台灣詩人,林則良,他坦承受到Celan影響,而且是我覺得某部分有內化到他自己詩歌風格的創作者。我認為他是台灣在十幾年前,算是第一個寫得出Celan味道的人。(當然這不全是好事)
<與蛇的排練>
1
翔任 於 2009/05/23 00:34回覆
是如此的遥远
所以我走了
2
秋天的时候我还在排练你
我排练你就这样走来我的眼前
到了冬天我排练的时候你再一次走过来
那是冬天
我排练你是一只害怕睡眠的蛇
在入夜以后
我排练你就是很害怕
3
多好啊要是能躺在你的床上
多好啊要是能潜入你巨大的沼泽在雨季以前
多好啊要是能让我的眉睫停靠在你的手影上
用满月守护你整棵双子叶植物多好啊
清晨大雾有人将踏着降霜回家
有人将手埋进充满温度的手印上
邻间有炉火正在燃烧松材的香味
有人将推开黑暗中的那扇门
床上只剩一根越拉越长的绳索
和一整片凌乱不堪的雪地
等到有人醒来
有人从整片的玫瑰花园醒来
他的身体是整片玫瑰花园的刺青
4
他醒来
他喊痛
他在梦里也只是喊痛
他越痛越快乐
睡眠中他的身体喂养一窝巨大的蛇窟
5
恶形的需要排练
我排练你在初春的时候向他们呻吟我的假名
当暴雨涨满我的房屋我排练
你全裸继续泅游
一只伸向天空的烟囱……
雨停了以后我排练
你登陆时脚穿七号大的皮靴
6
七号皮靴隔一条街在一家舞厅响起来
穿七号皮靴的人拖着闪亮的手铐
打一条花蛇当领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