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燈亮了，也像點燃了什麼...。

 她幾乎累癱了，只想找個暫時免費落腳的休息處，於是腳步蹣跚地晃到黃昏的公園一隅...。

 她翹起二郎腿，吸著維吉尼亞涼菸，嘶呼嘶呼地吞吐著....。

早班的櫃台工作，站到下午已經讓那雙浮腫多日，靜脈曲張的腿，累得像兩根爬滿藤蔓的棚架，又乾又硬，彷彿摧折即斷....。

她脫下高跟鞋，一隻手又捏又捶的，整個背脊也被『累』這個字刺滿了，就像刺青般，滲進了皮下，還有她身上所有大小血管，甚至每一顆細胞，每一滴血液中....。

嘆了口氣後，又點燃了第二根菸，就在不遠的靠椅上，一個男孩正在那邊摺紙。她一臉好奇，叼著菸，遠遠望著。

　「最討厭小孩了，拜託.....千萬....不....要扯到我這裡來！！」

才正想到這裡，那個男孩就抬起頭，將那對會把人捲入事件核心的眼神，投向了自己...。

她將二郎腿重新盤過，又把身體和臉轉向另一邊，眼睛的餘光還不時掃描著身後，那逡巡般的眉目，反而招惹了意想不到的插曲....。

　「 阿姨.....不好意思.....妳會摺紙嗎？」

小男孩揹著包包，手裡抱著一本書，還有一疊五顏六色的色紙，走到她的身邊，好口氣地搭問著。

「走開！小弟弟！超討厭小孩子的，特別像你這種一看就不討喜的小孩....你要錢沒有，要糖的話，喉糖要不要呀？」

她呼地一聲，吐了一口又濃又長的煙燻，從手邊的包裡，拿出幾顆枇杷潤喉糖遞給男孩，然後用著去去去的手勢打發著他，似乎刻意築起一道高牆，使命要擊退眼前這個難纏的男孩...。

男孩的確長得不夠漂亮，扁平的五官，沒有清潔感的半長髮，一身暗灰色的穿著，雀斑的雙頰，下垂的眼角，一副寬嘴，中高年級小學生中，應該算比較不起眼的一個。

  「阿姨怎麼知道，大家也都這樣說我！不過....」

小男孩尷尬的靦腆表情，配合一臉由心發出的苦笑。男孩說完，還不肯放棄的樣子，繼續繞到故意扭身到另一側的她面前，繼續懇求著說。

　「阿姨，我不會跟妳要糖，但是如果妳會摺紙的話，我會很感謝妳，日行一善嘛！」

　「日行一善？」　　　　

她皺著八字眉，思考了半晌，抬頭紋又皺了皺，想想這也不是什麼大損失，又能趕緊打發男孩離開，即便本來告訴自己，不要再多花心力在任何沒有投資報酬的事物上，她還是軟化了原先的敵意，轉正了身子，拍拍椅子，示意要男孩坐在她旁邊。

　「阿姨真的累斃了！不好意思喔，口氣這麼壞....」

　她看著男孩手上那本『花式摺紙大全』的書，背上還貼著某圖書館藏書的條碼，從外表加上這本書，她暗忖男孩應該不是出身於經濟寬裕的家庭，一股不捨的同情不禁油然而生。

「要摺什麼？隨你點！阿姨什麼都不會，但是說到摺紙～阿姨就所向無敵了....閉著眼睛都會摺！」

她突然換了一副陽光的表情，彷彿就像站在飯店櫃台前，招呼check in的住宿旅客一樣的專業笑容，重新迎接了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孩。

男孩告訴她，拜託了幾個路過的媽媽阿姨，甚至正在休息的哥哥叔叔，但是大家對他提出的摺紙請求都愛莫能助。男孩要摺的是『衣服』、『裙子』，還有『相機』，最後是一架大大的『紙飛機』。她笑說不管是誰，聽到哪個陌生人提出這樣的請求，鐵定都會覺得莫名其妙的，就算他只是個單純的孩子。

　應該說，她除了自豪的摺紙以外，也是個善於面對陌生人的『達人』，但是此刻的她卻累得疲於應對。

又或許應該說，她習慣面對所有擦身而過的陌生人，告訴自己不讓人看出自己的心情，不投入任何過多的感情，這樣對自己最好，工作上如此，生活上如此，感情上也是如此，也許因為這樣，她與任何身邊接觸的所有人事物，都像不會有重逢交集的平行線一樣，避免不必要的衝突糾葛，這樣的漠然，與任何美好事物的開花結果，瓜熟蒂落，永遠無緣.....。

　眼前的這個男孩，也是她生命中準備....擦身而過的『陌生人』之一。

但是她總覺得男孩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不知什麼力量，驅使著她敞開自己的心房，溫柔對待。

將菸熄滅，放入隨身菸蒂盒收藏好後，她積極問著男孩，『衣服』要什麼顏色，『裙子』要什麼顏色，甚至『相機』，『大飛機』應該要什麼色，像個布莊的老板娘似的熱絡詢問。

　男孩舔著乾裂的上唇，笑彎著那老成的眼神，笑著指示著她用哪個色紙摺什麼...。

「阿姨！好厲害！」

她的兩隻手頓時化成交錯閃躍的鳳蝶，手勢在繁複的起落間，都像蝶影的翩然飛舞，兒時記憶的摺紙技藝，在歲月倥傯下，仍能這樣熟練的呈現，每條摺痕，就像腦海裡原本刻下的鮮明脈絡，一闊一窄，縱谷壟山，開闔收斂......一件又一件得意的摺紙作品，就在溫涼的晚風中逐漸成形....。

心裡老是認為自己一事無成，得不到任何人肯定讚賞、隨著人海浮沉的自己，竟在男孩的眼前，是個倍受激賞的『摺紙達人』！

一向不懂得害羞的她，頓時睜大了眼睛，第一次開心地接受了這句讚美。男孩請求她多摺『幾件』衣服與裙子，甚至幾架紙飛機，自己則從包包裡拿出筆，在昏黃的夜色中，蹲了下來，將椅子當作桌子，不知道在摺紙作品上寫著什麼。

「可以了吧！摺了好多衣服裙子了喔！你看！這相機，喀擦喀擦！很像喔！飛機也是喔！一定飛得很穩....　」

她端起了紙飛機，將其中『一架飛機』射了出去，霞色的天空中，那飛翔的片刻，畫出夢幻般的圓弧，同時留下了兩人雀喜的驚呼.......。

男孩把所有摺紙作品，寫上了不知道什麼之後，又從包包裡拿出了一只小鍋子，還向她借了打火機，蹲了下來。

男孩將摺紙一件一件，放入逐漸燒得漆黑的小鍋子裡。

　「喂！小弟弟！我摺得要死耶，你燒掉幹嘛？害我白忙一場！」

　男孩無動於衷喊著：「信女侯玉雲快來收喔，信女侯玉雲快來收喔....」這個口氣活像個小道士念咒般，令人起雞皮疙瘩。

　公園遛狗或散步的人，一旁看到鍋子裡燃燒的火光，經過時無不好奇地望著她們。

　　「你怎麼懂這些有的沒的？.....」她驚訝地問著男孩。

男孩告訴她，已經連續好幾天，媽媽出現在他夢裡，一身穿得破舊，所以想要給媽媽幾件彩色的『衣服』、『裙子』，媽媽在夢裡告訴他說希望一台相機，他買不起相機，想到隔壁鄰居的喪事時，有燒紙車子與紙房子的做法，自己才想出用摺紙的方式，讓『那個世界』的媽媽穿好的用好的。

男孩怕媽媽收不到，還特地寫上了媽媽的名字，還有燒送者，也就是自己的名字，怕被其他『好兄弟』搶走，這也是隔壁鄰居辦喪事時，他自己偷學來的秘步。

男孩告訴過爸爸託夢的事情，可能因為傷心吧，爸爸卻罵他神經，要他別胡思亂想，年紀還小的弟妹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而且在家裡做這個事情太危險，才想到要拿鍋子來這裡，偷偷燒給媽媽。

他又接著說，媽媽還在的時候過得太不快樂了，很少笑，也不喜歡照相，現在可能在『那邊』，沒有他們這些孩子吵她了，反而在夢裡笑得出來了，夢境中雖然看不清楚，但的確感覺媽媽像是在笑...男孩在火光中，洋溢著滿足的表情。

「你想太多了，小弟弟...你媽媽應該不會這樣想...」她有點不忍地摸摸男孩的頭說著。

　她也蹲了下來，看著男孩把一件又一件，她的心血作品放進鍋子裡燒。

「那.....摺大紙飛機是要做什麼？」

「我希望大紙飛機載得動這些『衣服 』、『裙子』、『相機』可以讓媽媽快點收到，還有啊，媽媽說想去外國看看的，可是連飛機也沒坐過，我想給她很多飛機，讓她到世界各地去看.....下次如果在我的夢裡出現，希望她告訴我...她很滿意..」

已經好久不曾因為任何事情而輕易傷感的她，差點亂了方寸，故作安定地說著：

「嗯～會的，你媽媽會收到，會的...」

火光慢慢熄滅，那些她的心血作品也化做黑色的灰燼。

她彷彿想起了什麼，哀傷地望著那未滅的餘火發呆。

夜燈亮了，也像點燃了什麼...。

　「阿姨，遇到妳真幸運，妳是個好人！」

　她把那餘熱未退的鍋子放在一旁，要男孩別拿了，安慰他說媽媽等一下會來領他的好意，男孩還正依依不捨的時候，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她耳際說著：「謝謝！」

　她彷彿看到有架紙飛機，正翱翔渡向黑暗的天際...。

　臨別前，男孩滿意地問她：「阿姨的名字呢？」

　她稍微思考了一下，瞬間緊閉自己的雙眼，微暗中，她竟不敢正眼看男孩眼中渴望的火炬，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別過頭去應了聲：「陌...生...人...」

　正當她快速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男孩大聲地說著：「謝謝陌生人阿姨！」

聽到這一句時，她強忍已久的情緒，就像那些準備燃燒殆盡的摺紙，逐漸崩解....。＊

　　【圖片為意象連結用，圖片與音樂取自網路，不當請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