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於103.9.21中華日報副刊)
丈夫將行李拖出來門外,轉身鎖上門,沉重的大門後面站著我的婆婆和稚齡的兒子。
早晨的機場,瀰漫著一股將醒未醒的夢魅氣息,候機的旅客依然睡眼惺忪,面目模糊宛如找不到依歸的遊魂,一切顯得空茫失焦。我的思緒擺盪在期待與焦慮交織的網域中,飄忽不定,我想念上海,想念年邁的父母,但也惦掛著留在家裡的兒子。
登機時間到了,我依著丈夫走向登機口,每一道閘門後面都有一架飛機,等待飛往一個已知或未知的城市。飛機承載的是旅人或是歸人?將抵達思念的起點抑或終點?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我坐在機艙裡,等待起飛,想起幾個星期前的空難事件,想起這家航空公司過去的飛安紀錄,我覺得胸悶。如果我和丈夫都不在了,我們的小男孩會怎麼樣?他可能會得到一大筆豐厚的保險金和撫卹金,由婆婆獨力撫養長大,但是隔代教養,會不會讓他行為偏差?又或者,婆婆也走了,他該怎麼辦?會被送到孤兒院吧?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飛機滑行的速度愈來愈快,發出轟隆隆夾雜著金屬尖銳的搔刮聲。我的眼眶濕了,我快四十歲了,終於也活到怕死的年紀了。我不能用手擦揉眼睛,不能讓丈夫發現我竟然哭了。
機翼上的擾流片掀掀闔闔,像無數隻蝴蝶一起振動著翅膀,飛機仰起身來飛上了雲端,漸漸安靜下來。我偷眼望了一下丈夫,他若有所思望著前方,有時我會因為我們過度相似而討厭他。
飛機平穩的飛翔,上午九點多了,我聞到了食物的香味陣陣傳來。
海鮮炒飯、冷盤、小餐包、水果、餅乾,咖啡,丈夫吃光了所有的食物,我沒有食慾,吃不下任何東西。
我的焦慮一直持續到空服員不慎將水灑到我丈夫的腿上才消失,因為我開始變得憤怒而忘記了焦慮,我冷冷的瞪了她一眼。沒過多久,我又再度焦慮起來,懷疑潑灑水的意外事件,是這個世界給我的一種訊息、徵兆或是暗示。
「飛機即將要降落了,請您繫好安全帶,並將椅背直立起來。」空服員不厭其煩一遍遍複誦著。我從小窗子向外望去,飛機穿過層層白雲往下俯衝,整座城市的樣貌逐漸成形,霧霾籠罩的黃浦江、灰色紅色的建築物,還有移動中的各色車輛。
禁菸燈熄滅了,人們紛紛解開安全帶,起身從置物櫃裡拿出行李。我已經穿越了空間的鴻溝,從時間的真空中抵達我生命的起點。
走出海關,機場大門開啟。市聲喧嘩,如風一般灌入耳裡,空氣中充滿一股溫暖又熟悉的煙塵味。
丈夫招來一輛出租車,我們坐了上去,經過兩個小時的飛行,我終於感到疲倦了,旋即進入深長的睡眠甬道裡。
「陸靜,到家了。」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丈夫喚醒我。
出租車停住了,我揉揉眼睛,窗外是熟悉的嘉興路老城區景象,交錯雜亂的電線,衣服棉被攔街曬成了萬國旗,老家斜對面有我最懷念的楊記生煎包子店,時間彷彿在此停格了。
我的爸媽聞聲趕了出來,把我們迎進家門。兩老這些年來著實蒼老不少,臉上密密麻麻臨寫著風霜。
「爸,媽,對不起!」丈夫將手上的行李交到爸爸手裡。
「不怪儂,歸來就好,歸來就好……」爸爸哽咽著說。
媽媽以顫抖的手揭去覆裹在行李上的黑布,露出一只青花瓷罈子,上頭貼著我的照片。
爸爸、媽媽、丈夫,哭成了一團。我一個踉蹌,癱跌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