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貝的一日
周遭傳來婦女的呻吟、嬰兒的啼哭、男人的呼叫。有人叫著父母、孩子或者丈夫、妻子的名字,想藉著呼聲來尋找親人。有人哀嘆自己或親人的不幸;有些人怕死,卻也因而招來死亡。很多人舉手求神,開口祈禱,但也有很多人說世上根本沒有神了。這世界已到末日,這是最後的夜晚。
──給塔西特的信‧小普里尼﹝抄錄自展場海報﹞
You could hear the shrikes of women, the crying of children, and the shouts of men; some were seeking their children, others their parents, others their wives or husbands, and only distinguishing them by their voices; one was lamenting his own fate, another that of his family; some were praying to die, from the very fear of dying; many were lifting their hands to the gods; but the greater part imagined that there were no gods left anywhere, and that the last and eternal night was come upon the world.
〈A letter to Comelius Tacitus〉Pliny the Younger
西元
大地震動,海水滾沸,空氣中充斥煙塵與令人無法呼吸的硫黃惡臭,每呼吸一次,肺葉便吸入火焰,時有落石砸向地面,本該堅固的屋宇分崩離析,石塊滑落,城市成了廢墟,人被壓在碎塊中無助地發出不被注意的呼號……
千年前的呼號在歷史背後的影子裡化為無聲,留下青銅鑄像在時光中留下一枚標記,記錄曾有過的輝煌。
千年後我站在展場入口,青銅少年鑄像依然俊美的形貌沒有任何表情。我從他身側悄步行過,這是一次與文明錯身的經歷。
我和你──半坐姿男子人體塑模──無聲對望。
人在黑暗中才容易記起神祇的威靈,祈求神的榮光與已為伴,只是呼喊神的名號時卻發現,在火山怒吼大地震動時,微弱呼聲只是無助的沉默,那瞬間你心中想著什麼?破碎的呼喊換來的是更深的恐懼,那時你的心裡有何感受?
高熱下脫水而身形瘦小的你雙手掩鼻,面容模糊無法辨認你眉眼裡隱藏的故事,視聽室裡BBC則幫你編派出我無從証明的影片身世。﹝姑且當做事實﹞
肉身蜷縮無力抗拒,火山灰燼層層疊覆固化、束縛你在考古學中的絕對位置,體膚消散成石模中的無音空洞,空洞中的靈魂是否也在時間中老去?
你背倚石牆,雙手覆住臉龐,屈身蹲坐石板路上,在世界休止前的那一秒,你的心是否跟著背景音中漫天轟隆巨響死去?遠景裡自窄巷狂奔而來的高熱火柱挾帶煙塵以高速成就心驚的歷史洪流,然後一切歸於平靜。神的名號啊祈禱中的喃喃自語在歲月裡並沒有留下回音。
我雙手掩耳意圖模擬你無聲的世界,但隔不開解說員自音箱放送出來的話音,三人刻意壓低的嗓音在展場裡浮動成朦朧的背景音效,迴旋出歷史的深沉況味。周遭遊客微微交談聲更放大這夢境般的恍惚。
「如果以相似點來說的話,台灣也有火山呢,陽明山國家公園裡的大屯火山群。我們問過科學家,萬一火山爆發的話,會被影響的區域是那裡?你們知道是那裡嗎?就是淡水。」
年輕解說員帶著青澀的男中音在耳邊響起。
同樣位居島上的火山,同樣近於火山的城鎮,龐貝與我們生活空間像複寫圖般地疊合。如果真有那個「萬一」,下個千年後被後人端詳的會不會有我一份?被石膏僵固的我是否也在數盞軌道燈黃暈的光芒下,無聲吶喊。然後不少陌生人也朝我指指點點,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抑或是再見天日,再見的不是你我這般的人類樣貌而是……﹝哎呀,我想太多。KERORO軍曹型塑我對外星智慧生物的形貌。﹞
我試想那「萬一」的景象──巨大火柱騰騰洶湧直上雲端,龐然雲柱中隱然有風雷閃動,高速襲來的熱風與有毒氣體,如雨而下的浮石與碎屑,我雙手掩臉壓低身軀﹝就像你﹞,放緩呼吸速度。
第一次口氣,吸入大氣內無所不在的透明火焰,那火焰帶著無形波紋,浪般打入氣管中,肺葉燒灼發痛,肺泡在高熱中脹大萎縮滲血。
第二次口氣,硫黃惡臭湧入鼻腔用力咳卻咳不出侵入體內的毒性,肺臟積血組織液溢流。
第三次口氣,瀰漫地面無色無味的二氧化碳灌入僅存的肺泡,我只能絕望地掙扎,但巨量二氧化碳已將我淹沒,關於詛咒或是祈禱都來不及,只記得眼前唯一的一片黯黯無光的天空。
我用力深呼吸,入戲太深並沒有多大好處。差點演出龐貝的一日‧台北版。人類面對自然力量的狂暴亳無招架之力,只是這般殘絕的場景好生熟悉,在那段神話裡聽過雷同場景?
女解說員輕描淡寫地說著貴族午後漫長的飲宴,諸如以羽毛刺激喉管催吐然後再接下一攤。
「有人常把龐貝城的滅亡拿來跟聖經裡所多瑪、蛾摩拉被耶和華毀滅相提並論。因為龐貝城裡的人也過著荒淫無道的日子。」
再若無其事拋出這樣聳人聽聞的史料雜談。﹝她臉上雲淡風輕的營業用笑容公式化得有些嘲諷。﹞
是了,就是這一段。創世紀第十八章。
當耶和華降下硫黃與天火毀滅不義之城所多瑪與蛾摩拉時,離城遠走卻回望的人變成鹽柱凝固成無法重來的歲月。
當佇立遠方的小普林尼遙望龐貝時,滿眼煙塵與火光,大地發出隆隆巨響,碎石帶著火焰破空而降,繁華轉眼成空。
印証聖經上的文字彷彿是一種早已命定的預言,狂奔向前的宿命。那麼我所在的此地,會不會因為地理上的相近點而有同樣的悲劇?﹝我偷偷招認,我只不過是熱愛吃到飽式的自助餐,滿足身為平民小小的想擺闊的想望,還不到龐貝貴族的奢華吧。﹞
「其實火山灰包住的人體空洞就像繭,它也是另一種時光膠囊,把人的樣子留了下來,所以我們也可以把人體塑模叫做『時光之繭』。」第三位解說者登場。
歷史就烙在那一次被火灰包覆的時間點,被火焰狠狠燙著的那一點。石膏的液體流入空洞,石膏的固體凝結留下殘存的形貌,時間的繭暴露在千年後的現今,你的思念曾否留存到此刻?
展場內室溫低冷,皮膚上微感寒意,這算不算一種後人的體貼?想以寒涼平復千年前火山的高熱?只是外在的冷意是否足夠穿透積累成岩的火山灰或是固結的石膏層,平息彼時翻滾在已逝者體膚上的沸騰?
蹲踞碎石子上的你不動,保持維持了千年歲月的沉默,因此我無法明白答案的真相。只是一寒一熱的對照,像是時光壞心眼的嘲笑,嘲笑人類後見之明的愚昧。
「這些塑模都是百分之百的贗品,真的都在義大利啦。」解說者帶戲謔的語句引發聽者浪般的笑音。
所以,這就是你不回答的緣故?因為真正的你不在這兒,在這裡展示的是你的模型的模型。但──形像者神必附其上,要是我不死心地舉起錘子敲打,你會不會從義大利飛來給個隻字片語?也許你會高興我這麼做?畢竟坐了二千年總是腰背痛疼,老想要解脫。這時你身邊那隻豬塑模似乎察覺我的壞心眼,瞇起小眼睛朝我投來不快的目光,身體扭曲的狗兒也朝我冷眸以對,以手掩口伏地的男子掙扎著想離我再遠一點,始終無動於衷的只有孕婦一人。
嗯,今天大概也就這樣了吧,等會兒我還得趕赴淡水的夕陽約會,離開前我只想告訴你,如果真有那個「萬一」,我的歷史記號由我自己來証明,才不讓另一個BBC來構築我陌生的身世,至於方法……那就到時就地取材吧。
離開展場,站立於燦麗的陽光下,台北城的午后一切靜好,飽滿而充實,陽光是濃金色的,草坪是鮮綠的,奔跑在人行道上的小童活潑地存在於時間的流動中,同乘一車的遊客靜默各據一角,穿透窗片的陽光在車廂裡蒸出薄薄的午後睡意,所有的景致都跟平常的日子一樣。
盆地邊的大屯山持續安靜地沉睡,在海洋彼端同屬於地球之母所孕育的同胞手足──維蘇威的蓄勢待發其實和它沒什麼干係,這情況沒有意外的話,日子也就是一直如此平淡地過下去。
平淡,也是好的。
捏在手裡的入場券沒什麼重量,但它是今日見証我與龐貝城相望的唯一信物,紙面被我儀式般虔敬地壓下紀念章,清晰的鉛字被藍墨弄花,我的編號是A07902,這是我和龐貝產生關連的神聖接點。
相較龐貝城住民被時間凝固在永恆的那一天,永遠停格在那一瞬間的記憶裡然後被百年後千年後的我們所紀念與反覆提醒,我想,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今天畫下句點後,至少我應該還有三十多年份的明天。
註:「龐貝的一天」為台灣科學教育館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