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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可追
2012/09/15 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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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0號病房住的是一位日裔老太太。她丈夫應該是白人吧,因為她姓是尋常的英格魯薩客遜姓,不過,卻還保留著大概是吉子(非真名)日本名字。七十八歲,患的是胃癌,且已轉移到肺部,因此,經常咳嗽連連,而且因為呼吸困難的緣故,需要常戴著氧氣管子。

 

吉子雖然已是病入膏肓,臉上毫無血色,神情也現倦容,但是她笑容可掬,談吐得體,典型傳統日本女性的優雅仍然展現無餘。

 

她說她出生於日本東京,大學畢業後任職於一間外資公司時,結識一位來自加拿大的年輕商人大衛。兩人開始交往之後,大衛為吉子的溫柔婉約所傾倒,吉子也鍾情於大衛的體貼幽默。一年多之後,一對愛侶在吉子父母與親友的祝福聲中,在日本結了連理,然後,相偕橫渡太平洋,飛抵溫哥華定居。

 

講到這裡,吉子停頓了一下,喝了口水,轉頭往窗外看去;我的眼光隨著望出面向西北的窗子。

 

只見水色湛藍的福溪(False Creek)上白帆點點,與盪漾於溪面的波光水影,相映成趣。稍遠之處,在北岸顏色層次分明的遠近山巒的陪襯下,有數艘遠洋巨輪停歇在水平如鏡的海面上,等著進港裝貨。藍天之中,有朵朵輕輕浮動的白雲點綴其間,更有吵雜的海鷗不時翱翔飛掠而過

 

「一幅美麗的圖畫」,我心裏這麼想,也正想對吉子這麼說。當我把眼光收回到她臉上時,發現她滿面春風,臉帶微笑,出神的雙眼凝注遠方,像是停留在半個世紀前的新婚時期。想她該是正在回憶、吟詠當年鶼鰈情深的幸福時光吧?

 

「好漂亮!」雖然不願意打破沉寂與安祥,我絕無僅有的日本話竟然不自覺地溜出了口。她的夢顯然被我驚醒了。仍然帶著笑容,吉子隨口附和說:「可不是嗎?」

 

她說的是眼前窗外的景緻,我指的卻又加上了她滿足幸福的表情。 

 

     

 

「剛來到一個文化習俗完全不同、生活環境截然相異的國家,你大概也受了不少苦吧?」我試著問道。

 

「不太習慣是免不了的,」吉子咳嗽了一陣,稍稍收起笑容,接著說:「而且,那時我英文也不好,有時簡直好像又啞又聾,確實難過。」說著,她臉上又綻起令人感到親切的笑靨:「還好大衛一直支持我、鼓勵我,讓我渡過了最難受的前五年。想想,他對我真好!」吉子的英語雖還帶著濃濃的日本腔,但是非常流利,表達能力也很好。

 

我羨慕且感動地回答說:「有這樣的老公,你真幸福。」

 

「是啊!他不只對我百般呵護疼惜,並且勤奮工作,得到上司與顧客的激賞,也為我們提供了還算相當舒適的生活。」說著,她的笑靨慢慢加入了感恩的情愫,迷濛的眼神告訴我,她又回到當年的幸福之中了。

 

我靜靜地望了她一會兒,見她沒有繼續的意思,就開口問道:「來了加拿大之後,你常回日本嗎?」

 

聽了我的問話,吉子緩緩答說:「剛開始的二、三十年,大衛怕我想家,每年都陪我回日本。他走了之後,我每兩年回去一次,沒回去的那年,我的親人都會過來看我;先是我父母和弟妹,爸媽先後離開後,就是弟妹兩年來一次了。」

 

我還沒答腔,她接著說:「今年本該是輪到我回去看他們的,可是我已在安寧病房,還走得成嗎?」說完她自己苦笑了起來。

 

我怕她難過,趕快一邊拍撫她的手,一邊說道:「Never say never!」

 

她的苦笑依舊,又滲入幾許感傷:「How I wish」用的是虛擬語氣;她知悉自己的病情。

 

          

相對沉默了一陣之後,我試著改變室內黯然的氣氛,安慰她說:「每個人都有走的一天;但是你已經活過了精采滿足的一生,這是最重要的事了,不是嗎?」

 

聽我這麼說,她笑了笑,點點頭,又搖搖頭。看我滿臉狐疑,她很快地說:「有件事一直令我後悔莫及;That’s my only regret。」我不知該說甚麼好,只好靜靜等著她解釋。

 

原來,大概是望子成龍的傳統觀念作祟吧,她對她的獨子管教特嚴,使得他並沒有享受到快樂的童年。雖然因為她傳統的日式管教法,使得兒子在學業、事業方面都非常順利,吉子對於他「失去的童年」,仍然悔恨萬分。

 

她兒子我見過。四十多歲吧?長得一表人才,有西方人的灑脫和東方人的穩重,而且言談得當有禮。

 

想到日本長輩對尊嚴的矜持,以及她病情的嚴重性,我輕輕地問說:「你曾經對你兒子表示過你的悔恨嗎?」

 

她幽幽地答說:「不只一次了,而且我也誠心對他道歉過幾次。」我好奇地問:「那他怎麼說?」

 

吉子的表情舒緩了些:「他都說他明白我的文化背景與用意,要我別在意。」

 

「那不就得了?你已道歉過,你兒子也明白你的用意,更要你別放在心上。」我試圖讓她釋懷。

 

「可是我仍然無法補償他沒有童年的遺憾,這是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的。」她還是滿臉悔愧的表情。

   

我好像沒有其他可安慰她的話了:「你當年用心良苦,現在也得了兒子的諒解。逝者已矣

 

她接下去說:「來者可追,是吧?我以前學過的漢語好像是這麼說的。」我正為她懂這成語而驚奇時,她又說:「可是我已經沒有『來者』了!」

 

這時,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少女探頭進來,叫了一聲:「Hi, Nana!」原來是吉子的孫女。見到身著志工背心的我,她客氣地點點頭,加了一句:「Should I come back later?」

 

我告訴她我們只是在閑聊而已;吉子為我們做了介紹,也請她加入我們的談話。

 

梅根長相甜美可愛,談吐活潑大方。她說她是Nana的心肝寶貝Nana不只對她疼愛有加,而且把她一身真傳傾授給她。

 

經吉子說明,我才明白她本人原來是一位藝術家,精於油畫、水彩及印染。梅根幼年時,因為耳濡目染之故,也對繪畫發生興趣,吉子也就努力栽培,不過,因有前車之鑑,對梅根,她鼓勵多於督促...。現在上11年級的梅根已經有參加畫展的經歷了。

 

看她們的互動處處洋溢著祖孫之間的慈愛與溫馨,我大膽、卻假裝不經意地試著問梅根:「你Nana說她以前對你Daddy很嚴格;她對你呢?

 

年輕清脆的聲音笑著說:「才不會呢; Nana和我是最好的朋友Nana,你說是不?」聽得吉子開心大笑,卻因此又引來連串的咳嗽,梅根見狀趕忙過來,幫她又撫胸又搥背。

 

等她呼吸恢復,我笑著對吉子說:「你記得我們剛剛說的『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嗎?」她點點頭,卻有些不解地等著我接下去

 

我指著梅根說:「你已經在梅根身上『追上』了。

 

吉子頓時恍然大悟地說:「啊我明白了!我真的可以死無遺憾了!謝謝你!」

 

我們的對話把梅根弄糊塗了。她看看吉子又看看我,心急地說道:「I don’t know what you two are talking about。」

 

我一邊站起身來,一邊對她說:「Nana會解釋給你聽的。」

 

離開時,剛好看到吉子正淚水盈眶卻滿足安祥地和梅根相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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