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取自ctya.org)
攝氏5度的氣溫,為溫哥華的初春來說,不算太低,但是連日淒風苦雨,卻為這個北國的雨港平添了許多寒意。
除了幾位護理人員來回走動之外,整個安寧病房靜悄悄地。我拿了最新的病房情況表,在小小的志工辦公室坐下來,開始更新資料。
我第一個注意的是203病室已經換了人,我心中有些不祥的預兆。我上週值班時,已住了四個星期的那位張姓(非真姓)華裔婦人已經非常衰弱,雖然我照常為她做按摩、能量調整,她卻一直沉睡著。她的女兒一在提醒她:”媽媽,X先生來為你做你最喜歡的按摩和能量調整了。你開開眼睛,跟他道謝啊!”我也希望她會像以往一樣,眼睛睜得大大地,邊微笑、點頭,邊說著:”很好,謝謝!”道謝大可不必,但那可以表示她仍有體力表達情緒上的反應。
但是,儘管她女兒和丈夫一再呼喚,她試了又試,卻敵不過身體裏癌細胞的逞威侵蝕,眼皮像有千斤重似地無法張開。她終於輕輕地嘆了口氣,又頹喪地癱躺在椅背上。
資料更新完畢,我把四位當天已不住院者的資料表,從志工訪談紀錄簿中抽出,再到護理站去,和病人入院、出院的紀錄相比較,以便將這四張資料依”死亡”、”出院回家”、或”轉送XX安寧之家”歸檔。
果然讓我不幸而料中,在病人入院、出院的紀錄中,張太太的出院紀錄欄寫著:”expired March 29 @0345。”本來,我對expired一字有很大的反感;人又不是消耗品,豈有”期限已過”之理?因此,我在登記、歸檔時,一直拒用”expired”、而用”passed away”代替。後來,跟一位醫生朋友談起此事,他告訴我”expired”是醫療界的”標準用語”,我自己也覺得人體確實也如一般消耗品,用到某個限度就會過期。慢慢地,我也就開始使用這個字了。
啊,清晨三點45分往生的?該不會是在無人相送時分、孤零零地走的吧?安寧照護的目標之一就是希望在病人往生之際,有人在一邊陪伴著。繼而一想,張太太住院期間,她的先生、女兒、弟弟和弟媳都隨侍在側,我笑自己有些杞人憂天。這麼自我安慰一番後,我心裏好過了些,同時,也為她的脫離苦海而慶幸、祝福著。
根據紀錄,有一位幾個小時以前才剛入院的女性病人。我到她病室前之時,只見房門深掩,外面有個年輕的男人正在邊打電話、邊著急地注視著房門。我猜裡面的病人應該是他的親人。一問之下,果然沒錯,他是病人的兒子,叫David。 “媽媽還好嗎?”我輕輕地試探著問道。
“不知道呢;就一直昏睡著。我正在到處找我爸爸,要他快來。”David用有些焦慮的口氣說著。
得到他允許後,我悄悄地推開房門,探頭、走了進去。
只見床上的病人臉色枯黃,兩眼緊閉,雙眉深鎖,嘴巴張開,正在緩緩地呼吸著。旁邊有個少女,看到我,急急地說她叫蜜雪兒,是病人的女兒;並問我是不是護士。我說我是義工,並說我可以幫她找護士。沒等她回答,我快步到護理站請哪位護士有空時來一下。
回到病室,告訴蜜雪兒馬上會有護士前來。她憂慮地說:”我媽的呼吸本來比較急促的,但是剛才有個護士來打了一針後,就開始緩慢下來了。”我告訴她:含有嗎啡的止痛劑通常會使得身體的機能鬆弛下來,呼吸也會跟著緩慢。正說著,護士珍妮進來了。我轉達了她病人家屬的憂心後,她也對蜜雪兒做了同樣的解釋。
隨後,珍妮與蜜雪兒並肩地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看著病人。我則站在床的另一側,靜靜地觀察病人呼吸的變化。
整個病室,除了病人”呵呵”的呼吸外,一點聲響也沒有,寂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突然,珍妮大概察覺到了什麼,輕聲地對蜜雪兒說:”你媽媽就要走了。”說著,拉住蜜雪兒的手去握住病人的手。蜜雪兒有些慌了,心急地問說:”怎麼可能呢? 她剛剛還好好的!”
珍妮一手將蜜雪兒摟了過來,另一隻手也去貼覆在蜜雪兒和她媽媽握住的手的上面。我也伸手去握住病人的另一隻手,心中開始為她助念...。驀地,我記起還留在室外的David!
我轉身,急步走到外邊,要還在打電話的David快些去和媽媽道別。他說要快通知爸爸。我急著一邊將他推進去,一邊說:再不進去,就來不及了。
到了裡面,年輕人面對著即將永別的母親,顯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把他推向母親床邊的同時,學著珍妮,把他的手拉去握住母親的手,更提醒他,快快向就要遠離的媽媽說愛她與感恩的話。他可能也悟到時間緊迫,只見他趴在慈母耳邊,嘴唇動著,訴說孺慕之情與殷殷的道別之意。病人的呼吸逐漸緩慢,臉上一片安祥…。
珍妮問蜜雪兒要不要我們留下來,她搖搖頭地答說:”We’ll be all right.”珍妮和我於是相偕離開,留下一對年輕的兒女送著慈母上路、走向最後一程。
這不是我第一次送病人離開,不過,心中依然激盪不已。尤其,今天經歷了兩個媽媽的離世,二十多年前慈母在聖保祿醫院往生的情景,也清晰地現在眼前,像錄影機的影像一樣,歷歷地播放著。啊,媽媽…!
我手指撥著口袋裏的佛珠、心中默默地為往生者助念的同時,王彩樺唱的”媽媽”頓時湧上心頭:
”輕輕叫一聲,媽媽妳穩穩仔行;路不免趕,剩無幾步,妳就欲去好命…天地這呢闊,恩情妳上大。一句 '多謝' 嘛不捌講過乎妳聽… 送妳送到這,目屎擦乎乾。望妳逍遥自在,來去無牽掛… 遠遠叫一聲,媽媽妳好好仔行;唱這首歌,最後這程,妳就袂孤單;最後這程,我會陪妳行”
由簡單的口語組成、卻感人肺腑的歌詞,由王彩樺哀思地唱出,蘊藏著多少對慈母的愛戀、感恩和不捨…。
失去慈母的悲痛,我感同身受。就讓我獻上衷心的祝福:別了!迢迢黃泉路,望你走得逍遙自在、無牽無掛 – 不要惦念、更不要回頭…。
(感謝 mushiner/a.y.t. 音樂播放器提供)
(感謝 a.y.t. 山頭圖/插圖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