姪女終於從獸醫學院畢業了.

四月初接到她寄來的畢業典禮請帖, 就把它放在壁爐上方最顯目的位置. 這個學位得來不易, 汗水淚水以及無數無眠的夜晚, 我看在眼裡心絞痛著, 除了聆聽鼓勵外卻無能為力.

姪女從小就和我非常親. 哥哥一家剛移民來美國時, 只能忙著生意. 小孩的學校與言語調試, 他們無法幫上忙, 因為哥哥和嫂嫂自己也忙著學英文融入美國社會. 當時我和他們家之間有兩個鐘頭的車程. 不愛開長途車, 也硬著頭皮每個週末過去陪姪子姪女讀書寫功課.

哥嫂來美國後沒幾年就鬧婚變. 姐弟倆夾在父母間整日惶惶恐恐. 一到放假日, 就要求我去接他們或讓他們倆搭火車來我家. 那時姪女十三歲姪子十歲.

善體人意的小姐弟, 了解我工作的繁重, 即使星期假日還得到公司加班.他們來訪, 我只能一起帶著到公司, 我處理公事他們在一旁安靜的寫功課. 姪子曾語重心長的說: 「姑姑, 要不是妳工作這麼忙得經常出差, 我和姐姐早就想搬來和妳住了. 我和姐姐決定, 等我們高中畢業後, 就搬到妳家來好不好﹖」

看著他們期盼的眼神, 我只能猛點頭說好. 心裡深深的領悟到, 這兩個小姐弟一輩子會存在我生命中. 和他們倆, 沒有父母子女的糾葛恩怨, 卻有父母子女的親情愛護. 這種關係是天下所有父母引頸期待卻不可得的.

姪女追隨著我搬到紐約, 順利的進入紐約大學. 她不是天生聰穎, 但她的努力勤奮無人可及. 紐約大學的嚴謹課程讓姪女絲毫不敢懈怠. 期間有個自以為是的傲慢教授告訴姪女她不是唸生物的料. 教授的輕蔑詆毀讓姪女哭了好幾天, 但擦乾眼淚後她又拾起書包上學去. 畢業時, 姪女拿到榮譽學生獎.

大學生物系畢業生不是去唸醫科就是繼續深造, 學士文憑很難找到有前途的工作. 姪女幸運的在教學醫院實驗室找到助理的職位, 整天清洗試管的工作讓她心情低落. 知道她對小動物的愛心和耐性, 我勸她去唸獸醫. 但她倔強的個性不喜歡遵循別人安排的路. 此時單獨居住在台灣的爸媽身體不適, 我和弟弟分身乏術,姪女決定回台灣兩年找工作順便照顧爺爺奶奶. 返台沒兩個星期, 她就在爸媽家附近的獸醫院找到助理工作. 半年後姪女終於承認她對當獸醫很有興趣, 許多受虐的頑劣貓狗在她手中都乖乖就範.

對姪女來說, 做決定最難. 決定後就好辦了. 在台灣兩年間, 她到台北動物園做義工, 到泰國大象研究中心打工, 在中國大陸熊貓保育中心研習… 累積足夠資歷, 有助於申請學校. 姪女在台灣考了GRE後就回美國.

美國獸醫學校平均一州只有一間, 全美不到三十家, 入學競爭激烈比申請一般醫學院艱難許多. 想進獸醫系卻不得其門而入的美國學生, 只能到加勒比海國家的獸醫學院就讀, 然後回美國臨床實習考執照.

和姪女一起決定學校填申請書, 選了六間學校, 就靜待面談通知, 並不是所有申請的學校都給面談機會. 幸運的, 姪女獲得四間學校的面談通知. 學校遍布全美, 姪女堅持自己去, 事實上女兒上課, 我不可能陪她去面談. 確定她旅館機票安排妥當就放她單飛.

四家學校中三家給姪女入學通知. 經過仔細考量, 姪女選擇田納西大學的獸醫系. 那裡的教學醫院設備完善, 附近是農牧區, 大型動物的研究資源豐富, 姪女覺得可以學到很多實際的經驗, 雖然畢業時不一定選擇專攻大型動物醫學.

申請助學貸款的手續繁複, 學生輔導中心建議聘請專職會計人員協助, 一年四百美金, 會計人員會尋找最低的利率, 並把大學的助學貸款和唸研究所的貸款合併, 以求最低的還款數額. 經濟不景氣的當下, 任何銀行貸款政策只有短暫的壽命,莘莘學子無法跟得上法規的改變, 請專人管理是上上策, 自己好專心唸書.

四年獸醫課程的繁重比起一般醫學院有過之而無不及. 姪女解釋醫科學生只要學人體構造功能, 但獸醫學遍及許多不同動物, 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游的全部包括在內,課程怎能不加倍繁重﹖姪女的媽媽阿姨和外公家人抱怨姪女花同樣的學費與精力, 卻選擇報酬率比一般醫生低很多的獸醫, 真是頭殼壞去搞不清現狀! 姪女為此幾乎和嫂嫂全家決裂. 幸好她的學雜費不靠媽媽和外公家, 他們無法用金錢去控制姪女的選擇, 不聞不問是他們僅能做到的. 但對姪女來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完全不支持她的選擇, 讓她四年辛苦求學過程憑添許多無奈與辛酸.半夜三更的電話, 開始是抱怨功課的繁重與教授的嚴厲, 最後總是以嫂嫂的冷漠讓她痛哭失聲. 我心裡咒罵嫂嫂和她家人的現實勢利, 但嘴巴上只能安慰她等畢業後自己闖出一個局面, 她媽媽阿姨和外公必會張開雙手迎她回家. 最好的報復方式是讓自己變得更好.

姪女獸醫第二年結束時選擇專攻 integrated veterinary medicine (合併療法). 當初我不了解這門專科的定義, 直覺以為和癌症病人的另類療法(alternative medicine)劃上等號,心裡頗不以為然, 但不想當面質疑她的決定, 就先自己做功課. 上網查資料後, 才發現合併療法是結合傳統醫療並截取輔助療法(complementary medicine)和另類療法中證實有效的精華來治療動物. 了解內容以後, 我開始明白姪女的選擇, 但想法歸想法, 必須眼見為憑才算.

去年暑假帶著女兒開車到田納西大學探望姪女. 一趟十幾個鐘頭雖然讓我腰酸背痛, 但看到姪女和教授們為受傷殘疾動物如此費盡心力不眠不休的醫治解救, 完全不因為病患是動物而少花一絲心神, 讓這趟長程開車絕對值回票價. 尤其是在癌症病房裡看到罹患淋巴癌的狗狗們, 手臂上和人類一樣插著化療的橘紅色點滴液奄奄一息趴在籠子裡, 讓我心裡一陣揪痛. 人類可以抗議身體的病痛, 但動物們無法表達. 看著狗狗們痛苦無奈的眼神, 相信它們如果能說話, 一定會要求把這些針管拔掉, 好讓自己躺在草地上仰望藍天白雲, 安靜的走完最後一程.

這時, 我才真正了解姪女的選擇, 並佩服她的人道精神.

姪女曾經養了一隻從台灣帶回來的流浪狗, 跟在她身邊已經快六年了. 它近來罹患末期淋巴癌, 姪女用合併療法治療, 西藥部份只給利尿劑減輕腹水, 中藥部份給開胃藥加上針灸和穴道按摩, 並調整它的飲食, 這隻快樂的狗直到去世前三天還在草地上打滾追蝴蝶. 這也是姪女決定走合併療法的主因.

姪女畢業前三個月參加獸醫執照考試. 一向不會應付考試的她, 坦言絕對過不了關. 勸她以平常心看待, 考不過就再考, 再接再厲總有考過的一天. 沒想到放榜時接到她的電話, 又哭又笑讓我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她通過執照考試了, 從那天起她離正式獸醫的目標又進了一大步.

姪女畢業典禮只邀請了她爸爸弟弟和我以及女兒. 但她爸爸身體不適, 遠在西雅圖的弟弟期末考無法趕來. 姪女的家屬只有我和女兒了. 問她想不想邀請媽媽﹖她搖搖頭, 她媽媽當初不支持她的決定, 現在看學貸欠那麼多錢更不會給好臉色, 必須等她賺大錢後媽媽才會肯定她的選擇, 現在沒有必要在畢業典禮上讓她來潑冷水. 我嘆口氣, 雖然覺得應該勸說什麼, 但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講. 嫂嫂的現實是家庭環境造成, 她從來不覺得以金錢衡量別人有什麼不對. 要和她談無形的價值簡直是對牛彈琴, 她不會懂的. 如此錯過女兒的畢業典禮, 照她的看法應該也沒啥關係才對.

學校替從各地飛來的畢業生家屬準備了畢業前的聚餐晚宴. 家長們從子女口中已經認識了他們的同窗好友, 這次見到同學們的父母, 大家都互相恭賀彼此子女總算畢業了, 過程的辛勞, 父母們最了解. 獸醫學院的院長和教授們也出席, 所有家長們都搶著感謝老師們的辛勤指導. 本來以為美國家長沒有很重的尊師謝師觀念, 但在晚餐中我完全改變了看法. 無論種族文化, 所有在場家長都了解, 沒有這些老師教誨不倦的精神, 子女不會有今天.

畢業典禮隆重肅穆, 畢業生一個個上臺讓指導教授戴上領巾(hooded ceremony). 我和女兒一個錄影一個照相, 聽到指導教授稱呼姪女Doctor時, 我眼眶不禁泛紅. 教授告訴姪女從今天起他們就是同業了, 所以互相以Doctor稱呼.

典禮後的慶祝活動一個接著一個, 學校舉辦酒會, 家長們相邀聚餐, 我雖然不是姪女的父母, 但週旋在家長群中, 對姪女的驕傲絲毫不減. 女兒不但不吃味, 還跟著大家一起高聲歡笑, 頻頻摟著大姐姐說她以她為榮.

曲終人散後, 姪女接到她爸爸的電話. 原來畢業典禮在網路上同步轉播, 住在加州的哥哥早上六點多就起床看轉播. 女兒被披上領巾的剎那, 嚴肅保守的哥哥嘴上雖然不說, 但我感覺到他的激動. 告訴他我會把所有照片和錄影帶寄一份給他留念. 姪女是我們家第一個Doctor. 爸爸一直認為我會是家裡第一個Doctor, 但我讓他失望了. 地下有知, 爸爸應該可以含笑長眠.

慶祝的同時, 我不免替嫂嫂感到遺憾. 她的價值觀, 讓她錯失參與為人父母的驕傲一刻. 姪女從此肩負二十五萬美金的學貸, 今天開始要三十年才有還清的可能性, 但這個寶貴時刻怎麼是金錢可以衡量﹖

姪女畢業後決定先在學校的獸醫院隨著指導教授多實習兩個月, 再搬到紐約來和我同住, 順便開始找工作. 合併療法是一個嶄新觀念的專科, 提供這項療法的獸醫院不多, 她必須再進修才行. 但學貸的壓力, 讓她必須邊工作邊學習, 住在我家可以減輕她的經濟負擔.

女兒從田納西州回來後, 開始著手打掃客房期待大姐姐搬進來, 她可以有個訴苦抱怨的對象. 我則希望家裡除了一堆跑進跑出的青春期過動兒外, 可以有個一起聊天煮飯的伴. 但我和女兒共同的期待是, 家裡總算可以準備養一隻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