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被表象所惑，迷惑他人，困惑自己。

愈是單純的人，需求愈簡單，所承擔的痛苦與快樂，會不會也更少？

貧賤與富貴，清閒與忙碌，那一種能讓快樂留在身上，更久一點？

 

其實無礙啊！最難侍候的，是每個人的心。

 

小說從一個床邊故事開始，『求全』與『割捨』在一開始便讓人不寒而慄，在不得不選擇的時刻，承受最大痛苦者，往往都是做決定的那個人。

書上說：「你根本不懂什麼是勇氣，所謂的勇氣，是要冒著失去什麼的風險。我已經沒有甚麼可以失去了。」p.17

失去，這本書寫滿了許多失去的故事，失去所深愛、所相信、所想要、所擁有、所盼望、所記得，以及所被倚賴、所被信任、所庇蔭、所承擔…，當生命中已經沒有甚麼可以失去的時刻，活下去，需要絕大的勇氣。

以善出發的作為，真的能夠以善收場嗎？

人生，充滿許多抉擇，為了環境、為了存活、為了慾望、為了莫名且無法被填滿的那顆心，我們選擇了往右走，往往牽掛了左邊的風景；我們在右邊絆了一大跤，再也爬不回先前捨棄的左邊…於是，只能繼續踉蹌地往前，邊走邊回頭。

被揀選的與被拋棄的，真的能分得出來誰比較幸運嗎？

總是疏離的那個人，與慣是親密的人，誰對你的愛最深？誰願意為你傾注所有？重要的是，你能分別嗎？

太多是非題了啊！這本書。

 

故事空間橫跨海洋、山岳、峽谷，時間則貫穿三代，從卑劣的大環境出發，以親情線索緊拉生命中至為珍貴的依存關聯，各自往外發射、伸展，繞了一大圈再回過頭來一一挖掘每一個深埋在故事背後，讓生命樣貌突兀或者糾纏的悲傷事件。

 

你以為笑容的背後，真的就是笑嗎？

你以為放手的力道，真的比不上緊握不放嗎？

你以為，冷漠疏離，真的只需要面無表情與不回頭嗎？

你以為，每一個交出去的答案就是最後的回答嗎？

 

我在這本書上讀到的，正是生而為人不得不面對的諸多不能，與諸多說不清也解釋不了的必須，你不需要懂，最好，你能夠永遠不懂。

但是啊！幸運者少之又少，能被呵護一生不受真相攻擊的人，背後有多少動人的故事為了單一方向的努力在不被看見的角落，站在無人關注的舞台默默地上演？

意念是一線之間的，錯過了那一刻，世界也許就變了。

書中的一個故事邊緣都掛著另一個故事，每一個出場的人物的背後都扛著一段動人的故事為他們指路、迫使他們停留，或者驅策他們舉步往前。

藉口太多，端看你用或不用。

 

有一段故事，我讀了之後很痛。

 

那是書中的第五章，一個看似善美之人，一念之仁對於一個目睹家人被親人亂刀砍死的倖存者…一位顏面傷殘到讓人不忍直視的小女孩，無法不設法為這樣悲慘的故事發揮一點愛的想像力，並且大拍胸脯、信誓旦旦要為小女孩的未來背書。

這個故事有一個對照組，看似菩薩般慈悲善美、行事真摯守諾的人，最後成了落荒而逃、躲回自己的舒適圈裡自圓其說的偽善者；另一個看似狡黠詭計、花言巧語、長袖善舞又心術不正的人，卻能善用他的人脈與口才，成為一個有能力為故事畫下美好句點的人。

作者的說故事的功力讓人太驚豔，我在這個章節裡看到故事的鋪陳與轉折，讀到人性的怯懦與張狂、逃避與卑微，最末，小女孩成功成名，那個當年帶著希望瀟灑離去卻不回頭的善心叔叔成為一個猥瑣隱形的負心人，卑微地祈求受到苛責的良心能在此時得到救贖與原諒。

『別擔心。書裡沒有你。』p.163

哇！一大桶冰冷的水往頭上澆灌下來，這些年被良知揪著的心，如何承受得起這樣的戲謔與揶揄？

畏罪的人求的不是原諒，而是一陣破口大罵，而他…不配。

 

閱讀，有時候似乎能用文字幫我們分隔楚河漢界，善惡或許能在文字中透過作者的筆得到不同顏色的貼紙做辨認。

書中也有一出場就顯惡的人，但細細讀來，因為惡行所衍生的生活型態與親情互動，會讓身邊的人慢慢浸淫、漸漸習慣環境中透過荼毒無力之人而獲利的生活機能與條件，為惡正名，也為自己成為既得利益者的身分，畫一張能夠繼續安生立命的護身符。

埃岱不能逃脫自己的人生，就像葛朗不能逃脫自己的人生一樣。大家都得學會和不可思議的事實共同生存。

成年就像他父親有一回提過的戰爭英雄一樣：一日是，終生是。p.255

低頭想一想，被憎惡之人，並不是一開始就選擇要當那樣的人，人世若是非黑即白，未免也太容易了。

 

我也喜歡第八章。

從p.285開始到p.291，透過數數，主角馬柯斯從這個空間跳到那個空間，從這個人或這些人的身邊跳到那個人或那些人周圍，從一個讓他畏縮、嫌惡的顏面傷殘的同伴夏黎亞，透過數字的跳動，感情跟著跳躍、堆疊與累積，慢慢收聚涓滴細流，終是成為滔滔大江大水，翻滾躍動讓人心頭震顫不已。

她是瞭解痛苦滋味的人。p.290

那是馬柯斯口中的夏黎亞，一個把承受痛苦當成人生往前所必備的抗禦能力，持續不斷向前走的女人。

馬柯斯像在逃離生活中的負荷與失落，透過夏黎亞的存在，讓他認得真正的痛苦才是力量的泉源。她讓他識得人生中的愛有不同的表現方式，大鳴大放的可能會背棄你；默默不語的，卻永遠不會離開你。

自然，夏黎亞也有她自己的故事，她的母親，同樣也有一本書寫她的故事腳本，悲傷與逃避之人所做的看似卑微的選擇，只是一個能讓自己以還能夠承受的方式，繼續活下去。

故事裡有人逃避了，自然有人面對了；有人看似永遠解脫了，有人似乎被利用了，解脫的人跳開了現實的羈絆與折磨，卻逃不脫內心的掙扎與譴責；而承受的人呢？接收了被捨棄的，其實卻是得到了終身依伴的大禮。

然而，一個以美麗的謊言背棄親身女兒夏黎亞的母親瑪德琳，並沒有如同馬柯斯所想的一輩子受良心的譴責，書上寫：繪圖師瑪德琳坐下來，冷靜地畫下她未來人生的地圖，小心翼翼地把她這個累贅的女兒排除在疆界之外，她成功非凡，至少根據訃聞所陳述的生活片段，她過的是成就卓越，優雅高尚，值得尊敬的生活。

我覺得自己無法承受，她的成功，她的僥倖，簡直太荒唐了。代價呢？報應呢？p.301

他一方面為詛咒自私、狠心的為人之母，另一方面，也讓他看見自己的內心，他省思、他沉澱，作者帶著讀者解讀這一段捨棄與追尋自由的歷程，返歸自己的內心，人性做到這樣，忌妒與正義之聲，哪一個比較像真實？

瑪德琳與馬柯斯的母親歐狄莉亞是這一段故事中的對照組，一個長得秀色可餐，說起話來天花亂墜，一個嚴肅僵硬、謹慎寡言，說一句話，就是一輩子。

兩人在生活中互相成全，

歐狄莉亞成全了瑪德琳擺脫親身女兒以道德與現實相互存在的方式綑綁她的窘狀，而瑪德琳則讓歐狄莉亞有機會讓摯愛的兒子懂得她的情深語淺，識得她以一生最深的愛戀，護衛兒子的心。

這裡有一段話：「大部分人都搞反了。他們以為他們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實真正主宰他們生活的，是他們所害怕的、不想要的東西。」p.313

馬柯斯於是問母親：「妳怕什麼？妳不想要什麼？」

「不想成為包袱。」

母親識得馬柯斯害怕的，馬柯斯逃避多年後面對的，是一個在他的生命中長年不認同的母親，用她一直以來所秉持的意念為他建構的能夠安心鬆手的親子關係。

那是愛，沒有其他。

 

故事收攏在第九章。

被迫離散的兄妹終是在一識、一不識的狀態下相見，一個終其一生帶著被奪走一塊肉的心在人世間顛沛求存，一個載著失根無依、總是感到生命欠缺某一段完整的身子遠渡重洋企圖修補空白了幾十年的親情，在下一代身上，一個與自己同名的姪女身上，彼此舔拭孤獨與痛楚，彼此取暖與照明，來自上一代的抉擇，痛也過了、難也過了，因為疼惜至親而捨棄自我的細節不足以說明愛的深濃，而愛的基礎屹立不搖，當年『砍掉一根手指，挽救整隻手』的一念之間，牽扯的，豈止只是一個家庭而已。

最讓人震攝的是，那樣的悲劇，往往不是唯一。

 

最後，讓我來說說整本書最讓我感到悲傷中猶有溫暖的一段。

那是包裹在主僕關係裡的，無法對外人道的同性愛。當然，這也是整本書諸多故事的開端，拉開悲劇衣裳的一角，但這不是我所要分享的重點。

我讀到的是用情之專、之絕所產生的美感，畫家主人作畫，畫了數不清的速寫卻從未曝光，直到他倒下。有名無實的妻子帶著收養的女兒在他最危難時離開，守著他的是他的摯愛，對於男主人而言，身體倒了，心卻滿了，那是無比的幸福，那是他在正常生活當中永遠無法享受到的一切。

 

人生總有殘缺，端看你缺的是哪一塊，你怎麼讓那個『缺』成為你可以歇息的必備。

書闔上了，故事還在繼續，悲傷的依然，強壯的猶在，來自遠山的回音，悠悠蕩蕩地，在耳邊呢喃。

 

書籍資料〈參考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遠山的回音

And the Mountains Echoed

作者： 卡勒德‧胡賽尼

原文作者：Khaled Hosseini

譯者：李靜宜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14/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