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農民工》海報﹞

引用文章可憐的「農民工」——中國社會的一大特色

 一九九〇年代初期，我終於有機會回到父親出生的山溝裡，看看父親自二十歲以後，就無法再回去的山溝家園。那是在那個像駱駝頭部形狀一樣，伸向黃海裡的山東半島。山溝是在駱駝脖子下，靠喉嚨的地方。山溝裡的房子，據那時返鄉的爺爺說，與他們父子離鄉時，差異不大。父親出生時住的那棟老土房子仍在，房子前面有黑瓦門樓，大門是實心的木頭做的。我在大門前照了張相，為的是告訴在天上的父親，我幫他回老家了。 

父親的兩位弟弟，我從未聽父親提過，連相片也沒見過的兩位叔叔，都仍住在山溝裡。三兄弟，分隔四十幾年，卻都不約而同的每家都生了三女一男。大叔家的老大，與我（我是我家的老大）同年，只比我小幾個月。我得了個便宜，成了他的堂姊。 可是這位堂弟，那時雖然與我同歲，才三十出頭，看起來卻像是大我多歲的老頭，不知是否是因為鄉下人在山上種田，出勞力，曬太陽，一臉黝黑又有皺紋的皮膚的關係？待堂弟一開口，那更不得了！一口的山東土話，我聽得很吃力；這不打緊，堂弟的老山東腔，與我那時在台灣已習慣聽的與父親同時流亡到台灣的叔叔、伯伯們的山東話，很不一樣！我本能的把這位堂弟當老伯長輩對待。

後來發現，其實堂弟拜「黑五類」之賜，並沒有讀什麼書，大字不識幾個。取了個鄰村姑娘，那時已經有兩個女兒，都還沒有上學；鄉下地方，上學也不容易。都說大女兒聰明；小女兒那時還看不出個譜。兩個女兒，總是有遺憾；生個兒子，就可多分幾分地。農地裡的事，就靠堂弟出勞力，掙口飯吃。 記得那時堂弟說：地，是「上面」發的，在山溝外的山坡地。堂弟種蘋果，是烟台蘋果，在山東是有名的。我欣羨的跟他說，當農夫多好啊！沒想到，堂弟是憤恨不平的。他說，地大，他種不了；地小，收成的蘋果，向上繳了稅，拿到市集去賣，賣不了幾個錢。山溝裡，收成時，還會被土匪搶。我，下巴掉下來，瞠目結舌，不可置信。心想，真有這回事嗎？土匪？怎麼聽起來像水滸傳？ 

九十年代初，中國的改革開放，也才剛開始僅十年左右的時間，堂弟就跟我說，山溝裡，有辦法的年輕人都想法子到城市裡去打工、做生意，賺錢去了。我心裡老實的想法是「你這個老土，還是待在鄉下比較踏實！」。我口中當然不是這麼說的。我說，山溝裡環境好、空氣新鮮，務農，自給自足，腳踏實地，最好！堂弟當然沒能把我的話聽進耳裡、放在心裡！ 

那次，在山溝裡待了幾天，主要是探望落葉歸根的爺爺。堂妹要幫我洗衣服，我不好意思讓她洗我的衣物，就堅持跟她去山溝村外的小溪去洗衣。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在野溪裡洗衣，堂妹洗全家的衣物，我則洗自己換下來的衣物。洗完，正在收拾衣物回山溝裡的叔叔家時，聽到一聲「鞭炮」聲，看到遠處的山溝村子路口（其實是山間小徑），有幾個人，其中一個人手執長長的獵槍，正在恐嚇路過的採了收成的農民，正在收「過路費」呢！我問堂妹那是怎麼一回事？堂妹表情緊張的說那些人是土匪，我們等他們走了再回去。我理直氣壯的問堂妹，怎麼沒人報警？堂妹說，那些土匪與公安是一夥的！我，下巴掉下來，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一年多後，有消息輾轉從山溝裡傳來雪梨，堂弟聰明的大女兒，不到十歲，在山溝的家中，誤食毒老鼠的毒餌死亡。我不知道堂弟一家是如何看待這樣的意外，但是，聽說這樣的意外，在那時的山溝裡，似乎並不少見。我，下巴掉下來，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又過了幾年，應該是九〇年代的中期，又有消息輾轉從山溝裡傳來雪梨。堂弟已死，被車子撞死的。堂弟的媳婦帶著小女兒無以為生，離開山溝，不知去向。山溝裡，哪來的能撞死人的車子呢？不會是馱載收成蘋果的騾子車吧？我，下巴掉下來，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後來才知道，原來，堂弟是荒廢了蘋果園，進城裡想要找工作，在城裡被車子撞死的。尸體被抬回山溝裡，給家人見個最後一面，就送公營焚化爐，好幾具尸體一起焚化，最後的骨灰已分不清誰是誰的！鄉下人說，都是這樣子的。我，下巴掉下來，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我心想，我那老土堂弟，一輩子沒進過城，在城裡見了車子，是否還以為跟山溝裡馱蘋果的騾子車一樣，踫一踫沒關係？ 

就跟你說待在山溝裡就好，你就是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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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初，在回雪梨的新加坡航空飛機上，看了一名為《農民工》的電影，大陸拍的，聽說還頗受各省領導好評、頒獎。 劇情描寫安徽阜陽的農民工到城市打拼的奮鬥史，主角是一對農民工，在進城的火車上結緣，後成為夫婦。在城市裡，從在建築工地打零工、躲公安開始，最後成為建築業界的成功包商，凱旋回到自己的村子捐款辦小學。影片把中國近年來的經濟成就，歸功於廣大的農民工。農民工是民族英雄！

現實裡，近日富士康在大陸的工廠傳來連環十二跳，造成十死二傷，農民工的社會問題首度成為中國內部焦點。賺人熱淚、營造社會和諧的「農民工」電影，劇情實在不敵現實裡活生生的跳樓案件令人辛酸！ 

堂弟過世十多年了。回想起來，堂弟原來是早期的農民工，而且是進了城，還沒搞清狀況，就被莫名其妙的抬回山溝老家的老土！ 

就跟你說待在山溝裡就好，你就是不聽！

引申閱讀：一個早夭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