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出生在東北﹐籍貫是山東。我太爺爺時整村子人因義和團之亂而從山東避難至東北。

我們家飲食是以麵食為主﹐吃餃子是大餐。我父親常愛說山東人的名言﹐「舒服不過躺著﹐好吃不過餃子」月初發餉時吃餃子﹐月末餉盡就吃麵疙瘩過日。我們家都是男孩﹐食量大﹐麵粉常不夠吃﹐便向鄰居借麵粉。我是老夭﹐這種「丟臉」的事總落在我頭上。記憶中從未被拒絕過﹐雖然鄰居劉媽媽的臉色不悅。

我記得小時候只要聽到廚房傳來砧板上不間斷的剁肉聲音﹐我們就知道有餃子吃了。那時肉販已有手搖的絞肉器﹐可代為絞肉﹐為顧客省了許多力氣﹐但父親愛自己剁肉做餃子餡﹐一來他可控制肥瘦比例﹐二來他可把肉剁到有黏性﹐尤其是攪和大白菜做餡時﹐因為大白菜會出水﹐肉餡有黏性﹐才能黏住白菜。有時他用葫瓜拌餡﹐味道也不錯。

我們最喜歡的還是韭菜餃子﹐韭菜不出水﹐適合做餃子餡。回想起來﹐是我們喜歡韭菜的挑逗性香味﹐瀰漫整個屋子﹐構造我童年記憶的主要氣味。

天冷時﹐他會在前幾天將肉骨頭熬的濃湯放在室外做肉凍﹐包餃子時每個餃子裡放一小塊肉凍。餃子下鍋後﹐肉凍還原成濃湯﹐侵入餡裡﹐味道更好﹐有小籠湯包的效果。

他拌好了餡﹐會先桿一張皮做一個餃子﹐用小鍋煮好了嚐個鹹淡﹐確定餃子餡的味道沒錯。多數時間味道都是對的﹐但他這道程序令我印象深刻﹐可見他對吃餃子這件事的講究。

他另一個在意的是餃子之名。他的本省籍朋友初時提到「水餃」﹐父親常糾正他們﹕「餃子﹗什麼水餃﹐水餃?」我們從來都只說餃子﹐沒有「水餃」一詞。在他的認知裡﹐餃子都是下鍋水煮的﹐不必稱「水餃」﹐若是蒸的﹐則稱「蒸餃」。他沒學過語意學的「贅詞」(redundancy)﹐但他必挺身為餃子正名。那些本省籍朋友被嚴厲糾正幾次後﹐便從善如流稱餃子了。我們小孩子常在他們背後模仿他們的台灣國語:「絞住﹐絞住」。後來我學了閩南語﹐才知道閩南語無法發音「餃子」﹐「水餃」則甚順口。

然而父親必也正名乎的固執一直存留在我記憶裡。如今每聽到人說水餃﹐我都有個反射性的衝動﹐在心裡唸著「餃子!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