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4日 陰



大消息：我八成見鬼了。

連著好幾天，莫名其妙就會看見你，或者該說，你的幻影。在玻璃窗的倒影裏，在人群裏，在電腦螢幕裏，甚至在顯微鏡裏。當我在酒吧裏泡馬子的時候，你就在她的眼裏看著我。

我說，你該不會是掛了吧？

說是幻影，還真不是普通清楚。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你的呼吸，你的體溫。連那幾縷永遠垂在額前的髮絲，都歷歷在目。每當我伸手把它們撥開，它們總是輕輕撫過我的指尖，柔柔的，像羽毛。

還有你的鼻梁。有些人的鼻子挺得像隆鼻過度，你的卻帶著精緻的弧線，每看一眼你的側臉，那弧線就會在我腦裏重畫一次。

說到重畫，我還常常描畫你的嘴唇，有時用手指，有時用舌頭。無與倫比的觸感，柔軟又飽滿，加上淡淡的粉紅色，光用看的就想咬上去。有時我甚至以為我嘗到甜味，不過當然是錯覺。

然而，我看得最清楚的還是你的眼睛。你的幻影就站在遠處，用我最熟悉的眼神看著我。

一直很懷疑，明明是個沒吃過苦的大少爺，為什麼眼神會那麼複雜。記得剛認識的時候，你的眼睛一直是很清澈的，到後來忽然變得有點矇矓。每當你看著我，眼中總有些東西是我不能理解的。到底是快樂還是悲傷還是說不出口的企盼，始終很難分辨。

或者是寂寞？但是，要什麼有什麼的人，又怎麼會知道什麼是寂寞呢？

記得那陣子，你爸爸開始起了疑心，嚴格規定你準時晚上十二點要回家。所以你總是待到十一點多就得離開。有幾次你走到門口，就會回頭用那種眼神看我。

我敢打賭，那個時候只要我說一聲：「你不要回去了，留下來吧。」你就會干冒你老爸的雷霆之怒在我的破套房裏待上整晚，甚至更久。你還會把所有榮華富貴都放棄，跟著我走遍天涯海角。

但是我從來沒有開口，一次也沒有。

放棄金錢的你，對我有什麼價值？放棄追逐名利地位的我，跟廢人又有什麼兩樣？這年頭早就不流行千金小姐陪窮書生私奔的戲碼了。行不通的。真的。

嘮叼了這麼多，你可別誤會，我並不反對天天帶著幻覺過日子。每天平平順順的也很無聊，多點變化也挺有意思。明天你會在哪裏出現？可別從電視裏爬出來，那就太老套了。

眼睛好痛，去睡了。



12月15日 雨



我的手在抖，拿不穩筆。今天一天內受到的驚嚇，比過去二十幾年還多。

都是解剖學教授害的。那位年高德劭的老法醫說今天他的助理休假，要我去客串一下。今天要解剖的是一個凍死在橋下的流浪漢，初步判斷沒有他殺嫌疑，所以才讓我這個外人插花。想也知道這只是藉口，這是他老人家第一千次耍賤招想拐我入行了。

我真是神機妙算，從消毒的時候他就開始傳教，大談法醫的工作是多麼重要，在犯罪偵查中佔了多麼重的份量，現在他要退休了，助手不長進，後繼無人實在令人痛心；還說現在年輕人全都短視近利，完全沒有理想，不肯獻身有意義的工作，然後就用那種「拿出你的骨氣來吧」充滿期待的眼神看我。

通常這種時候，我都是洗耳恭聽，順便再拍他二句馬屁把他捧上天，等一回頭再去廁所吐；但是今天我心裏有東西在翻攪，幾乎要衝口說出：「教授，你以為我辛辛苦苦勾搭有錢少爺再一腳把他踢開，是為了一輩子在這裏聞福馬林切死人嗎？」

這時蓋著白布的屍體放在解剖檯上推了出來，教授把白布一掀，我看見了下面的東西----你的臉。

我他媽的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那種感覺，就像在一秒中之內墜入最深的海底，幾百萬噸的水壓一口氣全砸到身上來。

我好像是坐倒在地上，教授說：「不會吧？你現在還會怕屍體？」這時我看到檯子上的人的耳朵，平貼的，像乾枯的落葉黏在臉旁，也沒有耳垂。

每當我輕舔你柔軟的耳廓，把豐厚的耳垂含入口中時，你總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吃吃的笑聲，身體微微地戰慄著，害得我心裏直發癢。

我曾經宣布你的耳朵是我的專屬領域，除了我沒有人能碰，即便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的耳朵是福相的耳朵，有錢人的耳朵，不是我這窮小子能獨占的。

枱上的人不是你。眼睛鼻子嘴巴都有七分像，卻沒有你的耳朵。專屬於我的耳朵。

我完全不知道我是怎麼站起來的，身體像被附身一樣自己在動。教授好像在叫我，但是我聽不到他說什麼。我走進廁所，靠在門上，全身發冷抖個不停。舌頭也不聽使喚，像在繞口令一樣重複念著：「不是他‧‧不是他‧‧」

那不是你。太好了。

眼前出現了好幾張臉在旁邊飛來飛去，全部都是你。清清楚楚，活生生的，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

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幾年來我拚了全力，死不承認，即便是寫日記也要鐵齒到底。因為一旦承認了，我就必須面對自己是天字第一號大白痴的事實，還有我永遠失去你的事實。

天真的你，婆婆媽媽的你，容易受騙的你，美麗的你。從來不像我的歷任金主，以為只要給我錢就可以得到我的人和心。你總是不斷地問我：「除了錢，我還能給你什麼呢？我到底能幫你做什麼呢？」戀愛中的人總是嫌對方對自己不夠好，你卻怕自己給的不夠。

我知道你很害怕，因為我的過去是你無法想像的，這樣的過去像堵牆把你擋在外面，不管我們距離多近，你總是還是跨不過。每當我忽然陷入沈默，或凝視遠方，無視你的存在，你也從不埋怨，只是笑笑地說：「每個人都有心事的嘛！」但你的笑裏有太多焦慮不安，總是急著要分擔我的痛苦，生怕我像顆氣球飛掉。我明明知道的，卻只是眼睜睜地讓你一個人受苦。

從來沒告訴你，你給我的早已比你想的更多，你的美跟你爸的錢也無關。

你給我的，是你全心全意的犧牲奉獻；是早上醒來，轉頭看見枕邊你的睡臉，覺得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怕。你也許覺得你只會塞錢給我，但我知道，你給的是你自己，每一分每一毫都是你的化身。我的學費，我的食衣住行，全都是你的真心。直到現在，我仍能感覺到你就在我身邊，想到這點更讓我勇氣百倍。

明天要去告訴教授，畢業後要報考法醫。大醫院、主治醫師、自己開業全都免了。我這輩子從來就沒有關心過別人的病痛，我甚至連我自己的心病都不去管，又醫得了誰？況且我也不想用你給我的學費，去當個缺德醫生。

至於為什麼要當法醫？聽起來也許有點變態，但是在解剖室裏，當我一度以為已經失去你，隨即知道你還好好地活在世上某處－－即便是我永遠無法觸碰的角落；那短短的幾分鐘，是我一生最美妙的時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