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夢見已故去多年的父母。
他倆溫暖地手牽著手，微笑地站在老家小洋房的騎樓上。那是我這輩子從未見過，也只能在夢境裡見到的父母親最親密的樣子。
母親俯身輕囑在樓下仰望他們的我，我騎著機車（現實中我並不會騎機車）去接放學回家的我的阿弟。
我即時啟動，忘乎一切地開足馬力，闖入老城區。
我在那些兒時十分熟悉，鋪著青石板的小街巷中尋尋覓覓，卻找不見阿弟的蹤跡……涼風，像一匹撒放在空中的輕柔綢緞，無聲地滑過我的頸脖，涼涼沁沁的。我聽到了風拉動綢緞時細細的喘息……自然，輕飄飄地，我像被人從自己的軀體中撈起。
……我看見機車載著我，一路顛跳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面上，在迷宮般的街巷中，兜圈：一圈、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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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她一樣，有著南洋印記的「鄉音」和雷同的成長軌跡。在短暫棲身的「歸僑大廈」中，一群呱啦呱啦講南洋話的「小番仔」，圍在一位穿條紋洋裝的大女孩身旁。女孩熟練地雙臂一開一合，曼妙的手風琴聲便如同一隻動人的百靈鳥，從她年輕美麗的胸口間竄出，在諾大的廳堂上飛旋、啼轉。那天，女孩拉的是「莎裏楠蒂」——一首她的鄉謠，他望見那雙深邃的大眼睛中，含著一抹暗色的憂傷……
他深深愛上了這個剛回國即慟父最的僑生女孩，並心甘情願地接受一段「倒插門」婚姻，走進了她的生命……
岳家是一幅兩層高、前後有花園的英式洋房。
前院的花斲，大鐵門通向洋房正門的長水泥道兩旁，種著齊腰高、修剪得一絲不苟的柵欄灌木。兩棵夏天就會結果的龍眼樹，緊挨著院牆。長勢旺盛。收穫季節到來時，隔壁人家，有的會耐心地等待掛滿果實的枝頭「自動」地探過牆來；也有人乾脆用晾衣竿直接過去採摘。
原先這裡也種過一棵丁香樹，後來岳母不知聽誰說發香的花樹易引惹「歹物」，於是著人而砍了。在原址上種了棵龍眼，可此樹居然也從不結果。
前院可是岳家的「門面」，岳母請了園丁負責打理。經過花匠之手理順過的前院，果然氣派美觀，卻「無花無柳」無趣。
洋房邊上有一條連接前、後花園的通道。兩個盡頭各有一口水質甘冽的深井。
婚後，他婉拒了與岳母一家同住洋房的美意，執意將他們的「小家」遷至後院與洋房對開的一座有雙聯廂房的老舊偏屋裡。
這個後院還真是處處暗藏蕤生機（至少他是這樣認為）。他將一大堆雜亂地擱在偏屋廂房外的古舊花盆一個個整理好，按著高、低、大、小，有序地擺列到石板台上。繞著洋房外牆，一長溜曲曲彎彎的花槽也必須鬆土、篩石、除草……
當他用自己揮汗如雨從外頭以自行車一趟趟拉回來的土壤填滿石埕靠牆的那兩個巨型魚池時，那些囤積在心頭多少年、與父兄根植南洋自耕自足的兒時記憶，也悄然在他的心中蘇醒，開始發芽……
他在花盆中種了黃的劍蘭、粉的百合、紅的玫瑰、白的茉莉和色澤質地有如絲絨般艷麗的非洲菊……花盆整齊地擺滿整整四條石板長階——後院成了花仙子的選美劇場。牆根一些土質堅硬貧瘠的落地花槽，他間種了向日葵和幾株桑樹。有一陣，孩子間流行養蠶，小女兒因此被小同學們狠狠地羨慕了一把。
他還在巨型魚池中栽種葡萄和一些培育期短的蔬菜、瓜果……那些豐碩的成果，曾滋潤、安撫過多少脆弱、養分耗盡的身心。
慢慢地，他不再關心那些自己種出來的果實的去向和後果了。肥美的瓜果任由孩子的同學、或同學的同學隨喜隨摘。
他享受的，似乎僅是那大汗淋漓後的甘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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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一年在芝利華郵輪上接到父親去世的噩耗大哭了一場後，她再也沒在母親的面前流過眼淚。
可今天，當她與母親面對著眼前這些寶貝，這些當年被一家人用手心「捧」著，像傳遞聖物一樣，從南洋帶回國的物件：
手風琴 縫衣車 小提琴 打字機
她終於忍不住因為必須為他們作出取捨而眼淚潰堤……
僑聯、歸僑辦倡行為國家捐贈財物，約定每個家庭最少慨捐一件像樣的「大物」。
當大姐的她最終忍痛決定：捐出自己心愛的手風琴。
因為小提琴是十二歲半弟弟最迷戀，並正在學習著的樂器；
因為打字機要站崗為另外四個還在求學的弟妹們所用；
縫衣車就更不能捐了：生活路遙遙漫長，尤其是在艱苦的日子，衣車可是要派大用場的，更何況這縫衣車是南洋外婆送女兒的嫁妝，自然該被大家當作傳家之寶收藏……
母親見她流浪，心疼安慰：這衣車也早該屬於妳了。拿妳房間去吧。
她生命中的一些東西似乎也隨著手風琴被捐走了。她不再為喜歡唱歌的二妹伴奏、也不願開口再唱「莎裏萳蒂」。
她開始默默地擺弄起母親的縫衣車。
噠、噠、噠
雙腳輕踩著衣車的踏板：上下、上下……
噠、噠、噠
雙手輕輕推移撐起絹布的繡花籃：前後、前後……
噠、噠、噠
配合踏板的節奏手腳並用：上前、下後、上前、下後……
噠、噠、噠、噠……
一朵朵紅、粉、白相間的小梅花出現了，過程就像沖洗照片：顯影液中的相紙，花團然然盛開……
她開始為這種如歌的行板著迷。
噠、噠、噠
為女兒繡帶淡淡紫色薰衣草圖案的小手絹、送友人結婚的鴛鴦枕套、家中的臺布、窗簾……再後來——美術廠的外包出口繡品訂單……
「莎裏楠蒂」終於回來了。
在城中不斷繞圈圈的我決定跨越這場虛幻的托付。我敢肯定阿弟早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
他得趕回家帶女兒去學畫。
我看過阿弟稚齡女兒的畫：有花色的天和彩虹色的花。
阿弟似已隱隱嗅到了未來花園的芬芳……
二○一二年七月十三日寫於馬尼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