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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天姥吟留別》詩旨新解
2008/09/28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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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天姥吟留別》詩旨新解



作者:竺岳兵
文章來源:作者惠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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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天姥吟留別》詩旨新解

李白在被唐玄宗「賜金還山」後的第三年,即天寶五載(746)時寫的《夢遊天姥吟留別》(一作《別東魯諸公》,以下簡稱《天姥吟》),是李白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但對於這首詩的詩旨,至今說法紛紜,莫衷一是。概括起來大體有四種:第一種是「世事虛幻」說,如明唐汝詢「託言寄夢,以見世事皆虛幻也」(1);第二種是「光明象徵」說,認為夢中仙境是光明的象徵,是詩人追求的理想境界。這種說法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地多;第三種是「神仙世界」說:「詩中表現對神仙世界的熱烈嚮往與追求」(2);第四種是「回首宮殿」說:「太白被放以後,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遊,故借天姥以寄意」(3)。
我認為上述第一、二、三種說法,是不合詩旨的。第四種說法有部分可取,但它把天姥山說成是象徵朝廷,把詩從開始到夢遊全過程都說成是對供奉翰林期間的回憶,則是錯的。細察全詩,我認為李白在朝遭到權貴群小讒謗後,自感與謝靈運有著類似的人生遭際和追求,而借天姥山以自比,與謝公意氣相接而夢。夢遊過程的前半部分是尋謝公芳蹤,後半部分是對宮廷生活的回憶。掙脫樊籠,爭取自由,是這首詩的詩旨。為了敘述方便,茲將全詩(4)抄錄如下: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 ,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 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 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 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全詩層次十分清楚,共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從「海客談瀛洲」到「對此欲倒東南傾」,寫夢遊的起因;第二部分自「我欲因之夢吳越」到「失向來之煙霞」,寫夢遊過程;「世間行樂亦如此」以下為第三部分,寫夢遊的感慨。
過去各家對此詩詩旨,說法雖然不同,但切入的角度卻是共同的,這就是都把第二部分夢遊過程作為理解本詩的關鍵,又以第三部分夢破以後之感慨,返顧夢中之事為寓意。而夢中之事恍忽迷離,神奇玄奧,難覓確指,這就出現了智者見智,仁者見仁的現象。由此又都把第一部分「天姥連天向天橫」這句詩,片面理解成山極其高峻而忽略了對「橫」的研究。「世事虛幻」說、「光明象徵」說、「神仙世界」說者,說它高聳入雲有仙國景象:「回首宮殿」說者則雲其高峻,且一句連用三個「天」字,可知是象徵朝廷。以致各說互相攻伐,迄無定論。今天我們試換一個角度觀察,即李白為何選取天姥山作為全詩立意的景物的角度,來求索詩旨。更具體地說,就是把詩的第一部分作為理解這首詩的關鍵,把「天姥連天向天橫」這句詩作為中心句加以細細研究,也許我們就找到了打開這座神奇而又玄奧的迷宮的鑰匙。
首先,從字面上說,「天姥連天向天橫」這句詩,主要的不是說天姥山高聳入雲,好像與天連著的意思,而是橫亙的山勢,由此端望彼端,好像天接遠山,山連遙天那樣,蒼茫無際的意思。譬如王維「白草連天野火燒」(《出塞作》)、白居易「繞田無垠草連天」(《李白墓》)之句,是說野草無涯無際地廣闊,不是說草長到了天。又譬如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詩句,描寫的是詩人登樓遙望,直到友人的船兒遠去、消失,只見水天連接,了無際涯的情景,而不是說水從天上流下來。由此可見,「連天」主要是形容橫亙的山勢,不是形容山之孤高峻拔。以上是拿天與天姥山作橫向的對比。以下三句,詩人換了一個角度,拿其他高山與天姥山橫的氣勢作豎向比較,說它的氣勢超拔五嶽,蓋過赤城,就連位於它附近的比它高得多的天台山。對此也會傾倒折服!
當然,天姥山又天姥岑。「岑」者,「山小而高曰岑(5) 譬如江西廬山,亦稱廬山岑。同時,「連天橫」的本意亦有高意在,但詩人在這裡通過上述橫豎比較,意在誇飾、渲染天姥山連天橫亙、不可阻擋的氣勢,這是很清楚的。
我在這裡討論的,並不單是天姥山的審美特色是橫,還是高的問題,而是想進一步探求「向天橫」的寓意。因為詩的第二部分首句(「我欲因之夢吳越」)說得明白:夢是因天姥山而起的。如眾所知,天下名山很多,詩人為何選取以橫為特色的天姥山作為詩的題材?天下以橫為特色的山何止一座,為何必以天姥山作為立意的題材呢?可見這裡必有更為重要的因素在起作用。用松浦友久先生(日)的話說,就是題材的特性(屬性)在起作用。他說:「某一特定的山河湖泊,成為詩歌題材的時候,它恐怕不是隨意地、無原則地變成題材的。其中,山河具有的風光土地方面的、歷史方面的、文學方面的特性(屬性)在題材化上,作為重要的一點發揮著作用。」(6)他是在考證李白《登金陵鳳凰台》中「一水中分白鷺洲」之「白鷺洲」,究竟是在秦淮河,還是在流經金陵的長江中心,提出有關唐詩讀解的一系列題材論觀點時,說上述這番話的。這對於我們現在要討論的問題,也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就是說,因為天姥山「橫」的特色和與此相應的文化底蘊,與詩人創作動機、詩歌立意相契合,才理所當然地成為李白這首詩的題材。據此,我們來分析一下天姥山以橫為特色的文化內涵。
天姥山的文化內涵是非常豐富的。這一帶有許多志怪傳說,還有諸多晉宋名流芳躅遺蹤。單以謝氏世族來說,有謝安、謝安之兄謝奕、弟謝萬、從子謝朗、從女謝道蘊等人,均長期棲止於天姥山下剡溪岸邊。謝靈運的祖父謝玄、父渙,卒葬於剡中。他們當中有許多都是李白屢屢稱道的人,但與本詩關係最為密切的則是謝靈運。謝因朝廷「不相實許」而「稱疾去朝」,在剡溪岸邊修營「始寧別墅」和石門故居。「常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經天姥「直至臨海」,寫有「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詩句。李白十分景慕謝靈運,常以謝自比。如「遠公愛康樂,為我開天關」(《同族侄評事黯游昌禪師山池二首》),「置灑送惠連,吾家稱白眉」(《涇川送族弟鐓》),「興與謝公合,文因周子同」(《與周剛清溪玉鏡壇宴別》),都是自比謝靈運。他有時也把友人比作謝康樂:「聞道稽山去,偏宜謝客才」(《送友人尋越中山水》),「且從康樂游」(《與謝良輔游涇川陵巖寺》),甚至穿上了友人送給他的繡有山水圖案的五雲裘,也油然想到了謝公:「頓驚謝康樂,詩興生我衣。襟前林壑斂暝色,袖上雲霞收夕霏」(《酬殷佐明見贈五雲裘歌》)。在《天姥吟》中,詩人一入夢最關心的便是謝的石門故居。《天姥吟》詩後,詩人來到剡中,又常以謝自比:「楚臣傷江楓,謝客拾海月」(《同友人舟行》),「我乘素舸同康樂,朗詠清川飛夜霜」(《勞勞亭歌》)等等。其景慕之情,可謂彌襟。
景慕者與被景慕者,必有許多相似之處。概而言之,謝與李有以下幾點相似:一個「自謂才能宜參權要」,一個自謂有「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此是其一;一個「吐言天拔,出於自然」,一個「或吐為長虹,而聚為華星」,此是其二;一個「為性偏激,多衍禮度」,「倔強於新朝」,一個「戲萬乘如僚友,視儔列草芥」、「目無開元天子」,此是相似之三;一個雖名動京師,被文帝稱為詩書二寶, 但「朝廷唯以文義處之,不以應實相許」而自歎「工拙各有宜,終以返林巢」,幾次被排擠出京,考卜東山,一個亦名動京師,玄宗為他調羹,將軍為他脫靴,但朝廷也把他看作文學弄臣,而自歎「本是疏散人,……林壑憶游眺」,被迫自請還山,此是相似之四。
這種種相似凝集到一點,是氣質上的相似。論者在說到他們兩人的悲劇時,往往說他們「生不逢時」、「時背運停」。然而,若對以榮宦為意的常人來說,則謝公「武帝義帝兩朝遇之甚厚,內而卿監,外而二千石」(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八)。太白「明皇重其名,召見如綺李」亦不為不逢矣!但正如唐魏顥《李翰林集序》所云:「祿位拘常人,橫海鯤,負天鵬,豈能籠榮之!」他們追求的不是利祿,而是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他們不滿的,不是劉宋或李唐的政權,而是劉宋或李唐政權黑暗勢力對他們人生價值的貶低。因此,當受到讒毀、調弄、排擠的時候,便一個「欲抑一生歡,並奔千里游」,一個「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下生」。輕視權貴的氣魄就昂揚起來。這使人想起太白在《大鵬賦》裡說的兩句話:「不矜大而暴烈,每順時而行藏。」就是說,「橫被六合」的大鵬,並不自以為大,只是依照「用之則行,捨之則藏」(《論語‧述而》)的準則行事而已。當它被捨棄的時候,它就奮翅縱橫,「怒無所博,雄無所爭」,視三山五嶽似「屑屑米粒」(裴敬:《翰林學士李公墓碑》),何足道哉!
大鵬的氣勢,就是「橫」的氣勢。充溢莫能當者的氣勢。用橫來修飾、形容的例子,在古典文學中是很多的。譬如陸游《冬暖》「老夫壯氣橫九州」就是一例。又如謝靈運《入道至人賦》說:「荒聰明以削智……橫四海於寸心」。意思是:當被抑而不用時,就以大智若愚的態度,不去計較利害得失,而把橫溢四海的氣概,藏於自己的胸中。明高柄《唐詩品彙》說李白《天姥吟》善於「驅駕氣勢」。而李文叔以項羽用兵,橫行沙場,世莫能當者為比,說「李白之於詩,亦皆橫者」(《轉引自張邦基《墨莊漫錄》)。這些都是以「橫」修飾氣勢的例子。這種氣勢,往往是在受抑制時得到最充分的發揮。如白居易「壯士郁不用,須有所洩處」(《白氏長慶集》)卷七,說謝的詩文是「郁不用」的產物,亦即是天姥山以「橫」為特色的文化底蘊。李白當被抑身不用、排擠出京的時候,他需要一種類似大鵬那樣壓倒一切的形象,來支撐他那顆高昂的頭顱。於是一個勢拔五嶽諸山的天姥山形象,和一個「倔強於朝廷」的謝靈運形象便結合在一起,浮現在他的心中,噴瀉於他的筆端。這就是詩人誇飾、渲染天姥山連天橫亙氣勢的寓意所在。
由此觀之,詩人選取天姥山作為詩的立意題材是當然的事。不然,倘按人們說的那樣,詩人誇飾的是天姥山高聳入雲,那麼以高為特色的泰山,曾被李白比喻人的氣節。如「誰道泰山高,下卻魯連節」(《別魯頌》),說魯仲連的氣節比泰山還高。但泰山陡立海隅的特色與魯仲連功成不受賞、蹈東海而終的經歷,對於壯志未酬而憤懣離京的李白來說,顯然大相逕庭而不能構成夢遊的立意對象。
明白了夢的起因以後,也就容易打開夢之迷宮了。從夢的意境上分析,在「欲雨」、「生煙」這兩句詩前和這兩句詩後,是迥然不同的。也就是說,夢有前夢與後夢之分。前夢記尋找謝靈運芳躅過程,後夢是對供奉內廷經歷的回顧。這裡先說前夢:
第一,在夢的時間上,顯然是模仿謝公《登臨海嶠初發疆中作與從弟惠連可見羊祜共和之詩》「螟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而安排的。謝公夜宿剡中,次日遊山,時間是一夜一天。李白「一夜飛度」,說明夢遊從晚上開始,到「謝公宿處」,就似「螟投剡中宿」了。後來聽到「清猿啼」時,是東文欲曉的時分。謝公有詩句云:「朝發悲猿」,意思是在猿啼聲聲的早晨出發。李白從這個時候,穿上謝公屐,開始登天姥山,也就是「明登天姥 岑」了。到天色忽螟,用的時間正好也是一夜零一天。與謝公的兩句詩,竟似出同一機杼。
第二,李白在登山途中以及登上山巔時看到聽到的,與謝公《山居賦》所描繪的剡中景象大同小異。《山居賦》描繪的景物,是以石門一帶為中心,廣及東南西北各山。遠山的景像是「山下則熊羆豺虎……擲飛枝於窮崖……蹲谷底而長嘯,攀木杪而哀鳴」,熊羆豺虎在山谷攀援樹木而吼嘯哀鳴,折斷了樹枝順窮崖飛下來。《天姥吟》:「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說的是在山巔上,聽到山下熊咆龍吟和群獸攀裂樹枝的聲音,使山巔也為之震動。這樣,在景物的描寫上《天姥吟》受《山居賦》影響之深,已可見一斑。
第三,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李白還在供奉翰林中期,就有拂石天姥、繼踵謝跡之意。他在《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裡寫的「觀書散遺帙,探古窮至妙。片言苟會心,掩卷忽而笑」這幾句詩,與謝靈運《山居賦》「謝子臥疾山頂(按即石門)覽古人遺書,與其意合,悠然而笑」聯繫起來讀,就會發現,與李白「會心」的,正是謝公。同詩尾聯「嚴光桐廬溪,謝客臨海嶠」和《天姥吟》詩接著出現的「謝公宿處」、「謝公屐」、「青雲梯」等句,均可以為證。由此說明,前夢乃尋謝公,是無可疑的。
第四,夢遊從「一夜飛度」到「迷花倚石」,寫的是一路上看到的山水風光。接著天色突然螟暗,什麼也看不見了,只能在聽覺中辨別熊咆龍吟和樹枝被折斷的聲音了,卻忽又能看到「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這說明什麼呢?說明這種煙雨相接的景象,正符合夢與夢交替之間模糊錯亂的生理現象。就是說,前夢到此結束,後一個夢正在徐徐拉開的帷幕中展現。
以上說明:前夢是記述尋找謝蹤的一個完整的夢。
這裡順便解決一下本詩第一部分「越人語天姥」之「越人」是誰的問題。過去不解其由,都把他說成是從越州到山東來的人。現在我們可以認為此「越人」就是謝靈運。按謝生於會稽,在剡中石門故居寫有許多首詩,其主題是歎息美妙的景物,無知音共賞。如《登石門最高頂》:「惜無同懷客,共登青雲梯。」《石門巖上宿詩》:「美人竟不來,陽阿徒晞發。」《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在敘述幽居雲臥之樂後曰:「匪為眾人說,冀與智者論」,希望有知音者來同賞美景共敘衷曲。又有「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雲霓,還期那可尋」詩句,意思是永絕仕林而窮山海之遊。三百多年後的李白,自感生平遭際與謝類同,故今昔一接,靈犀相通,在翰林任上,與謝神交符契,後毅然辭京,因夢天姥,尋找知己謝公。本詩第三部分:「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三句,意與謝公詩「高高入雲霓,還期那可尋」同。前者說此一去後,是否再歸來很難說了。後者對歸期作了騎白鹿訪名山的側面回答,但意思同樣是還期難尋。且兩者指向明確,均是天姥。「片言苟會心」之「言」,即「越人語天姥」之「語」。「雲霞明滅或可睹 」即「高高入雲霓」之雲霓。其所云「越人」即謝公,可說是歷然無礙的了。
從「列缺霹靂」開始到「仙之人兮列如麻」止,為後一個夢。這後一個夢,才是對入侍翰林經歷的回憶。按李白在許多詩裡直言不諱地說過,供奉翰林是一場夢。如「一官即夢寐」(《對雪奉烏餞任城六父秩滿歸京》);「即事已如夢,後來誰我身」(《長繩難系日》);「魯客向西笑,君門若夢中」(《魯中送二從第赴舉之西京》);「長安如夢裡」(《送陸判官往琵琶峽》);「銀台金闕如夢中,秦皇漢武空相待」(《登高丘而望遠海」)等。《天姥吟》即是記夢之作,焉能不言及平生憤懣之事?何況詩尾明確指向權貴,而通篇沒有明舉「摧眉折腰事權貴」的事實。可見他必借夢境閃幻而寄慨。
但問題在於:過去各家都不注意對「仙之人兮列如麻」這句詩的研究。即使「回首宮殿」說者,也對此置之不論,以致其說得不到有力的支持。其實,它是讀懂這段詩的重點句,是詩人精心結撰之處。為了說清楚這一點,我們先來分析這段詩的節奏結構:「欲雨」「生煙」兩句,用了騷體的「兮」,給人有帷幕徐徐拉開的舒緩感覺。接著連用四個短促的四字句,其中第一句「列缺霹靂」還連用四個仄聲字,更增強了短促、急迫之感。緊接著用了兩個七字句,頓使急迫感消散,讓讀者用舒緩的心情來欣賞即將出現的「仙境」。接下去四句詩,每句都用「兮」字,字數也比上句增加了,「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一句,連用「之」、「兮」、「而」三個虛詞,更趨向從容舒緩。這就組成了「緩--急--緩--輕緩」的節奏結構。
分析這個節奏結構的目的,是要說明:倘若「仙之人兮列如麻」句,沒有別的寓意的話,那麼,夢應該是在突如其來的雷電交加聲中,節奏急迫時,就驚破了,怎麼反在輕緩的節奏中驚得「魂悸」、「魄動」呢?
再從詩句來看也如此。我們知道,他在奉詔入京前夕作的《游泰山六首》,寫仙境呈現與《天姥吟》是極為相似的:「洞門閉石扇,地底興雲雷,登高望蓬瀛,想像金銀台。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玉女四五人,飄颻下九垓。」但仙人出現以後,詩人對待仙人的態度,竟判若兩人,《游泰山》見到仙人在他面前時,他是「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而在《天姥吟》裡,當飄颻而下的仙人排列在他面前的時候,竟嚇得魂飛魄散,其原因何在?
從上面的分析中可以得出這樣的認為:由詩人對待所謂的「仙人」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可知,《天姥吟》所云的「仙之人」不是天上的「仙人」,而是地上的人,他的夢不是在雷轟電擊中驚醒,而是在「仙之人」出現後驚破,聯繫夢醒後的感慨和詩尾「權貴」兩句詩,這地上的人,入是王公貴人、奸佞權臣和許多令李白反感等人的群體,當然還有那位信讒而疏遠冷落他的皇帝。
燭破「仙之人兮」句後,便可知此句以上的12名,都是他對供奉翰林中前期的回憶。
這12句詩,都可在他侍奉內廷時期所作的詩中找到出處。例如:
自言管葛竟誰許?長吁莫錯還閉關。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雲生羽翼。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天馬駒。(《駕去溫泉宮後贈楊山人》)
羽林十二將,羅列應星文。霜仗懸秋月,霓旌卷夜雲。嚴更千戶肅,清樂九天聞。(《侍從游宿溫泉宮作》)

三千雙蛾獻歌笑,撾鐘考鼓宮殿傾。……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飄翩下雲 。(《春日行》)

舉足踏紫微,天關自開張。老胡感至德,東來進仙倡。(註:張衡《西京賦》:「總會仙倡,戲豹舞羆。白虎鼓瑟,蒼龍吹篪。」)(《上雲樂》)

朝入天苑中,謁帝蓬萊宮。……謬題金閨籍,得與銀台通。
(《效古二首》)

從比較中可知,上列5首詩,是把人境比作仙境;《天姥吟》的幾句詩,是把仙境比作人境。譬如:奉詔前,仕途不通,就是「還閉關」。而「一旦君王垂拂拭」。「洞天石扇」就「訇然中開」了。「日月照耀金銀台」的「日月」,指的是大明宮。李白有「霜凋逐臣發,日憶明月宮」可證。「金銀台」的「銀台」,就是「得與銀台通」的銀台。銀台即翰林院,在大明宮內金鸞殿側,故得言銀台受日月照耀,亦即是「忽蒙白日回景光」了。根據1957年後的考古發掘,唐大明宮城周圍邊長有7628米,順山坡而建。從丹鳳門入口處向內望,猶如通向天上。所以李白有詩云:「長安宮闕九天上」(《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而從金鸞殿向丹鳳門望雲,則似「青冥浩蕩不見底」 了。以上是對奉詔入京,受到帝王優寵時期的回憶。接著以「霓為衣兮」句為轉折,明寫仙人之出現,暗是翰林後期生活的寫照。它完整地記述了這一段使他常常為之扼腕的經歷。
如上所述,夢是因見到「仙之人」而驚破的,其受驚的程度達到魂悸魄動。現在要問,是什麼原因使他驚嚇到如此程度呢?這與他辭京時的險情有關。
從李白在讒言初起時,尚敢把心底話寫在《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裡,送給同事們看,說明同情他的人是很多的。但到後來送別友人裴圖南時,只好「臨當上馬時,我獨與君言」(《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心裡話要在沒有第三者在場時說了。其時的險情,已如有一柄隨時會掉下來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他的頭上那樣。這其中,應是李林甫在起作用。關於這一點,筆者將在另文中予以討論,這裡只想說明前夢與後夢的內在聯繫。我們知道,謝靈運雖知酷禍將臨而仍徘徊去就,「涕泣非徐廣,隱遁非陶潛。」待到自悔「恨我君子志,不獲巖下泯」(《臨終詩》)時,腦袋就被人家割落在廣州街上了。既然太白自感身世與謝類同而夢訪謝蹤,則當他站在天姥山之巔,仰 看天空中呈現的「仙境」和可怖的「仙人」時,必然會把謝公的悲劇與自身的遭遇聯繫起來而「魂悸魄動」。這就是貫穿前夢與後夢的一條主線。
上面說的雖是關於李白被逐的原因,為夢被驚破和前後夢的聯繫作了解釋,但同時也為本詩的第三部分作了背景性的說明。
本文前面說過,迄今的四種說法,都是以夢後之感慨去反測夢中之意的。現在,明白了李白早在供奉翰林中期,就與謝公興會;《天姥吟》因謝公之語而夢遊天姥;又因謝公終遭酷禍而觸及自身、夢破長嗟後,理解「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幾句詩,就容易了。
先說「行樂」之「樂」的含義。什麼叫做樂?各人的審美趣味和各人的人生觀不同,其答案也各不同。有的人視榮華富貴為樂而苟且於上,而謝靈運則云:「人生誰雲樂?貴不屈所志。」(《游嶺門山詩》)當外力欲屈其志時,他就「欲抑一生歡,並奔千里游」(《登臨海嶠》),以保持志氣與節操為樂。李白所說的樂,是人格得以尊重,否則,「鐘鼓不為樂」(《贈任城盧主簿潛》),在音樂伴奏下喝酒也不快樂;是抱負得以實現,否則,「雖有匡濟心,終為樂禍人」(《避地司空原言懷》);是自由自在,在秋月空山中,一邊聽著琴聲,一邊飲酒,就非常快樂了,何必去追求官印爭富貴呢!(《夜泛洞庭尋裴侍御清酌》)當得不到這一切時,他就「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去尋找屬於他的快樂,以勵節亢高。他借漢武帝批評玄宗之樂為「淫樂」,如《古風‧周穆八荒意》:「淫樂心不極」;《上之回》:「淫樂意何極?」《天津三月時》詩,歷敘權貴榮華、豪奢之樂,說這種樂無非瞬息煙雲,是不可取的。在對待「樂」的態度上,謝、李也是相似的。當然,他也在一些詩中,誇耀過受到明皇恩寵的快樂。但這是在對明皇抱有幻想,以為從此可以一展宏圖時的快樂。後來他說過「謬登聖主殿」(《送楊燕之東魯》)的話。因此,他對樂的看法是頗為清楚的。也就是說「世間行樂亦如此」之「樂」,是指在朝得意時之「樂」,不是指人世間的一切賞心樂事。不然,何有「訪名山」之樂呢?詩緊接著「古來萬事東流水」句,字面上明白如火,說萬事如水,去而不返,但詩承上句之感慨而發,其本意亦指上句「行樂」之「樂」,認為這一切終將成為過去,生前事既不必執著於利害得失,身後事也不必悲歎掛懷。不如騎白鹿訪名山來得逍遙自在。感情抒發至此,於是便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兩句令人振聾發聵的詩句,噴薄而出,結出了他要像大鵬橫掃八極那樣自由的詩旨。如果說謝因造「虛聲為罪」(《宋書‧謝靈運傳》)而死於非命的話,那麼,李白有鑒於此,在這裡下的是一道與黑暗朝廷決裂的宣言書。
至此,回頭看「天姥連天」這四句詩,其指歸益覺豁然。我們知道,天姥山小於天台山,但它竟能使天台山折服,還能超拔為歷代帝王祭祀、被唐玄宗封為王的五嶽,這顯然是以天姥山之勢自喻而以超拔五嶽諸山比凌駕權貴的。由此可知,詩以天姥橫眉五嶽諸山起興,借夢中謝公之事,一吐供奉翰林時之憤懣,言自己不可屈服之志。全詩血肉相連,一氣呵成,詩人的形象與性格得到了鮮明完整的體現。
綜上所述,李白選取天姥山作為詩的題材的原因,在於天姥山橫空的氣勢和與此相應的不可替代的文化內涵,與他的詩思相契;夢的前半部分不是什麼仙國景象,也不是宮廷寫照,而是尋覓知己者謝公。後半部分為回首翰林往事,但不是所謂「恍若夢遊」,更不是所謂「光明象徵」,而是記述為豪門所抑之經過。不肯屈事權貴,掙脫黃金樊籠,潔身自好,爭取自由,是《天姥吟》的旨意。


註釋:
(1)「世事虛幻」說者,以古人為多。除明唐汝詢外,見清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卷二、方東樹《昭味詹言》卷十二。
(2)復旦大學古典文學教研組《李白詩選》,第92頁。
(3)清陳沆《詩比興箋》、安旗《李詩咀華》,第165--169頁。
(4)根據安旗主編《李白全集編年註釋》本。
(5)謝靈運:《登臨海嶠》:「明登天姥岑。」《爾雅‧釋山第十一》。
(6)松浦友久(日)著《唐詩語匯意象論》,第1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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