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午讀穆旦先生的詩，讀到《智慧之歌》的時候，便想起那年，那年太榖農大的校園。那是Fine的母校，幾棵碩大的白楊樹下，堆積著厚厚的落葉，Fine很激動，她背誦著穆旦的《智慧之歌》，因落葉想到“這是一片落葉飄零的樹林。”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穆旦，回來我找到了這首詩，也在百度百科裡了解了穆旦的人生經歷。

智慧之歌 　　 　　 　　穆旦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盡頭，

這是一片落葉飄零的樹林。

每一片葉子標記著一種歡喜，

現在都枯黃地堆積在內心。　　

有一種歡喜是青春的愛情，

那是遙遠天邊的燦爛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遠消逝了，

有的落在腳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種歡喜是喧騰的友誼，

茂盛的花不知道還有秋季，

社會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騰，

生活的冷風把熱情鑄為實際。 　　 　　

另一種歡喜是迷人的理想，

它使我在荊棘之途走得夠遠，

為理想而痛苦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終於成笑談。 　　 　　

只有痛苦還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懲罰自己過去的傲慢，

那絢爛的天空都受到譴責，

還有什麼彩色留在這片荒原？ 　　

但惟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為營養，

它的碧綠是對我無情的嘲弄，

我詛咒它每一片葉的滋長。

我没有Fine的激動，只有沉痛，一種憂憤的沉痛，一個人要經過多少磨難多少打擊後，才會連愛情、友誼還有迷人的理想，這些年輕時像宗教般虔誠信仰的美好名詞，懷疑到如此地步？一個人如果連這些都不再相信，是多么絕望多么慘淡的靈魂在痛叫？

看到他的經歷我流淚了，他是那個殘酷荒謬的時代，無數知識分子遭遇的縮影，而且更加慘酷。有些人過早地倒下了，雖然遺憾，但總少受些折磨，後來很多人撐過了黑暗，又享受到了光明還有鮮花與掌聲，但穆旦沒有，他逝去在1977年，他經歷了人間冬天的一切嚴酷風雪，卻倒在了春天到來的前夕。

穆旦當初不顧朋友的勸阻，懷著一腔熱血于於1953年毅然回國，才過了幾年意氣風發的日子，就跌入了人生嚴酷的冬天，二十多年。他如果留在美國人生會是怎樣的道路？誰也不會預料到國家與個人的苦難竟然那麼多那麼久，但人生只能選擇一次，如果再次選擇，我想，他還是會選擇回歸祖國，因為那一代知識分子有著崇高的良心。

再讀到穆旦先生的《友誼》，突然覺得這講得多么像我與Fine的情形啊，我們從十五歲認識，一直很投緣，Fine應該可以說是此生最懂得我的人。後來中斷一段時間，因為生活的瑣碎，也因為遠離，發生那麼多事都不能親自參與，再見面時或悲或喜都已經遠去，說起來話長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漸漸淡出對方的日常生活，但心總是牽掛的。這幾年隨著交通與網絡的發達，我們又來往頻密，那失去的幾年竟覺得從未失去，還是以前那樣懂得。

再讀一遍，再讀一遍，心潮澎湃，馬上傳簡訊過去，告訴她：

下午讀穆旦，想到那年冬天你們的校園和你，把《智慧之歌》背會了，又讀到《友誼》，突然覺得非常像你我的情形，激動地也背會了。

友誼（一） 

我珍重的友誼，是一件藝術品。

被我從時間的浪沙中無意拾得，

掛在匆忙奔馳的生活驛車上，

有時幾乎隨風飄去，但並未失落；

又在偶然的遇合下被感情底手

屢次發掘，越久遠越覺得可貴，

因為其中回蕩著我失去的青春，

又賦予我親切的往事的回味；

受到書信和共感的細致的雕塑，

擺在老年底窗口，不僅點綴寂寞，

而且像明鏡般反映窗外的世界，

使那粗糙的世界顯得如此柔和。

她回信：親愛的，我很忙，一會兒聊。

一點失望也沒有，我的本意并不是要與她聊天，只是想告訴她那一刻我的心情，告訴她那一刻我想到了我們共同陪伴又失去的青春，告訴她那不曾失落的友誼還會彼此溫暖我們的中年還有老年，我只是想告訴她而已。

我們這一代人畢竟是幸福的，幸福是因為生活不會逼我們去懷疑那些美好名詞的存在，譬如愛情，友情，譬如迷人的理想。

穆旦先生最後一首詩的原稿，反覆詠嘆一句“人生不過是一個嚴酷的冬天”，但詩人還是沒有忘記在詩的末段，讓那些風雪夜裡奔波的趕車人，在溫暖的爐火前休憩一下他們疲憊的身心，再投入茫茫的雪原，雖然休憩是那麼短暫... ...

多麼沉痛，詩人熬過了嚴酷的冬天，卻沒有看到真正的春天，如果詩人看到春天，會不會再以“人生不過是一個嚴酷的冬天”做一生的結語。

引申閱讀：穆旦穆旦，你越過幾座野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