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剛過世那幾年，若有難過的事，會獨自上山坐在墓前跟他說說話，就是去哭一場也好。隔壁的墓地有人種植了美麗的杜鵑，我向隔壁說明緣由，會摘幾束盛開的杜鵑，插在爸爸的花瓶裡。「已經是春天了，爸爸你在那裡好嗎?杜鵑很美吧!」那時候，不知道拜死人要買銀紙，總買了金紙，從家裡拿三柱香就去，後來賣金紙店的人問我要拜什麼，才知到要用銀紙，爸爸肯定覺得我很笨吧!

　　在青塚上拔拔草發發呆，看著又有在施工的新墳，思考人生到底是什麼?傷痛要多久才能過去?那陣子家人一提到爸爸，全家都會哭，各自的辛苦，才能藉此宣洩。我常夢見爸爸，有一次他說；他要去很遠的地方工作，所以很久不能回來。爸爸曾到金瓜石工作，那時交通不太方便，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他每次都在台北後車站，買鹹光餅回來給我們吃。有次我和媽媽跟著他老闆的車上去，我暈得一蹋糊塗，上去就在工寮睡覺。媽媽有陣子也到那裡去煮飯，給礦工吃。讓外婆來管裡我們，發覺原來碎碎唸，是有遺傳的。

　　一次周六的下午，我讓弟弟用腳踏車，送我到山下，順便一起去找爸爸。那時有一位學弟總看我工讀前，只吃一個麵包當晚餐，曾買雞腿便當給我果腹。不知什麼時候他開始注意我，不時來找我說說話，後來假日常跑到家裡找我。我怕鄰居們閒言閒語，叫他不要來，他卻不聽。他每次都騎一輛很大的摩托車，人又長得瘦小，外婆那陣子常來，曾在家裡遇見過，老說那個小個頭，是不是在追妳?家境不錯的他，知道他是基於同情我。所以後來他一來，我就往後山逃走。那天好巧不巧，他在去我家的路上遇見我和弟弟，我還是不想理他。他跟在旁邊很不自在，還是叫他回去，弟弟讓我下來，牽著腳踏車跟著走，他說要載我上山，我還是叫他回去。他不甘心雖騎走了，又繞回來找我，我還是拒絕，他很生氣的飆走了。

　　他本來就不是好學生，我那陣子常說他，他確實聽我的話，改正遲到早退，衣冠不整的作怪。不理他以後，他故態復萌，後來才知道他家世代是流氓，家裡開個鍍銀的小工廠。雖然有點可惜，這個學弟本質是不錯的，他沒讀畢業，就離開了學校。我確實處裡有點不當，因為該死的自尊心作遂，不願意人家看見我脆弱的樣子，要不是他當時黏得太緊。過了好一陣子，在路上碰到，他跟我說有誰敢欺負妳，告訴我，我會去教訓他。我笑笑的說好，我會的。

　　通常人死五年必須撿骨，當年還是土葬得多。滿了五年，媽媽叫人看了日子，那是秋天時節，墓地裡裡吹不盡的芒花草浪，全家人沉默的上山。先用三牲四果拜過以後，看著撿骨師挖開墓地，掀起棺材板，父親的軀體已經剩下一副骨頭，西裝還完好如初，只是線頭都爛掉。撿骨師有提一桶水上來，把骨頭遞給我們，要我們一一刷洗乾淨。父親的骨頭怎麼這麼黑?是那裡太暗了嗎?還是因為作礦工時薰黑的。撿骨師說是這塊地太潮濕，是有水跑進去，泡在水裡的關係。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碰觸到父親的身骨，都很細心的刷洗擦拭。

　　刷洗完骨頭排開，讓太陽曬，秋天的陽光還是有點烈。我們安靜的等待，淚早已哭乾了，只有外婆叨叨絮絮的指責我爸爸，怎麼這麼早離開?丟得下一群孩子?當年陪我回家奔喪的同學，還記得我外婆也是一直在叨唸，同學還說，那個老太婆是誰啊!人家死了都很可憐了，還一直罵他。外婆除了心疼媽媽，她是長輩，晚輩比她先走，在那個年代是非罵不可。所以棺材有孝子釘，長輩要象徵性的敲下去。

　　曬好了骨頭，由撿骨師從腳開始裝到甕裡去，最後是頭蓋骨，封上蓋子，然後先放一旁，等看好日子擇日再葬，儀式大致完成。父親就剩下一甕的骨頭，我們走過五年的痛，他可曾知道?我們深深體會到生命會有結束之事實，愛是永恆存在的。常常想子欲養而親不待，所以要更珍惜身邊的人。尤其含辛茹苦養育我們，我那親愛的老媽，中年喪夫、老年喪子該是何等悲痛?雖然現在老人家難免還是會碎碎唸，至少身體還很健康，這是我們的福氣。

　　公公六十多時，也是肝硬化過世的，可是他拖了五年，我曾怨懟過老天，父親發病到走才三個星期。雖然我是媳婦，因相隔甚遠，只能假日抽空去看他。後來小弟發病，醫院來來回回的跑，才不到兩年弟媳都累垮了，才知道當年婆婆有多麼辛苦。小弟的醫生發病危通知的時候，弟媳問我要不要搶救，我說不了!就讓他安靜的走吧!他的肝已萎縮，救回來也只是昏迷。何況我想起公公全身插滿管子，打強心針的樣子，我不再怨懟，爸爸是連死都如此為我們著想。

　　那年在杭州玩碟仙，問祂我爸爸去了那裡?祂說爸爸已轉世到台灣中部，是個十歲的小女孩，但願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