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使小女孩到梅克爾媽媽
◎沈政男

德國總理梅克爾最近獲選為時代雜誌年度風雲人物，照慣例當期雜誌封面該有她為時代雜誌專門拍攝的大頭照，但讀者看到的卻是一幅油畫肖像。台灣媒體說那是因為她不喜歡拍照，其實比較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她不喜歡獨自拍照。

為什麼不喜歡獨自拍照？登上時代雜誌封面對政治人物來說，是多麼難得的肯定，為什麼她拒絕拍照？因為她不喜歡凸顯自己，這是梅克爾政治性格的基調，也是理解這位當今最偉大女性政治家的眉角所在。梅克爾外表不出色，口才不怎麼好，也沒有大搖大擺的氣勢與姿態，當她一個人下班後到超市購物，遠遠一看就是一個平凡的德國歐巴桑，跟她從政二十六年、擔任總理十年所立下的輝煌政績形成極大反差。

這就是梅克爾，外在看起來平凡單純沒有任何侵略性，從不展露雄霸天下的夸夸神情，內心卻是不曉得隨時翻騰著怎樣的經世濟民點子。鮮少自我揭露，謎樣的梅克爾。就因如此，也沒有人知道，當柏林圍牆在１９８９年１１月３日倒塌後，為什麼三十五歲的梅克爾，在柏林國家科學院工作的量子化學家，從來沒有透露任何政治興趣的她，突然決定投身政治活動，加入名為德國覺醒的新政黨。

然而一個人的生涯要做這麼大的改變，而且是踏進充滿禁忌的政治領域，想必已私底下默默琢磨心志，醞釀奮起的能量多時。梅克爾於１９５４年出生在德國漢堡，梅克爾是她的姓，名叫安格拉，天使之意。梅克爾的父親是牧師，在她出生後沒多久，竟然逆向遷徙，搬到共產東德，在距離柏林八十公里左右的小鎮譚普林定居。父親的這個搬家動作是影響梅克爾生涯發展的第一個關鍵步驟，如果當年她在西德成長，或許就沒有後來外號鐵娘子的梅克爾總理了。東德的高壓統治與簡約生活，錘鍊了她沉靜、堅毅與刻苦的性格，而柏林圍牆在１９６１年豎立，分隔德國人民，更在她幼小心靈埋下政治意識的種子。

梅克爾的父親在譚普林設立身心障礙者收容中心，一家人跟弱勢族群住在一起，梅克爾從小就學會把他們當成一般人。她頭腦很好，很會念書，對數學尤其在行，高中畢業後到萊比錫大學念物理，畢業後本來想在當地找教職，但共產黨設下加入特務組織史塔西當線民的前提，被她拒絕了，理由是「我是個大嘴巴，恐怕不適合」。後來她只好到柏林的國家科學院念博士並做研究員。在恐怖統治下為了生存與生計而當抓耙子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但梅克爾拒絕了，這是影響她生涯發展的第二個關鍵。兩德在１９９０年統一以後，當年曾沾染史塔西的人，都被斷了政治路，包括德國覺醒的黨魁希努爾。

在錯誤的氛圍下選擇正確的道路，既是智慧也是勇氣，梅克爾就是這樣的人；如此開天闢地，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斷力與堅持度，後來就展現在她的政治生涯裡。１９８９年柏林圍牆倒塌後，梅克爾一人走進德國覺醒總部，問了一句「我能做什麼？」，人家聽了反問一句「你會做什麼？」梅克爾看了看堆在地上的電腦說：「不然我來組裝電腦好了，這是我的專長。」

多麼令人動容的決志奉獻給政治的純真與素樸！一個真正想要做事的人，不會計較工作與名位，這就是梅克爾。沒多久她被選為黨部的副發言人，但因為發言人經常請病假，便有了躍上檯面，展現政治才華的機會。去看看初出茅廬的梅克爾，那清湯掛麵，一臉怯生生的女孩模樣，面對鏡頭與麥克風總是緊張到搓手，講起話來微微顫抖，經常把簡單的事情講得讓大家糊塗起來的年輕梅克爾，完全不是一個政治胚子，實在讓人困惑，為什麼她要撩落去？

政治的本質是什麼，沒有政治人物成熟老練到不能從梅克爾身上學點什麼。梅克爾擔任政黨發言人以後，很快嶄露她科學家思慮周密與謹慎審度的特質，博得黨內信任。１９９０年兩德統一後，德國覺醒與基督教民主黨合併，梅克爾代表基民黨角逐國會議員當選，並被總理柯爾延攬入閣，擔任婦女與青年部長。

「小女孩！」身軀龐然的柯爾總是在眾人面前這樣叫喚梅克爾。她入閣後表現不錯，後來又擔任環境與核安部長，也由於這樣的歷練打下她的核能政策基礎。梅克爾在基民黨內的聲望也逐漸攀升，到了１９９８年，柯爾連任失敗之後，她被任命為基民黨秘書長，成為黨內要角，並立下國會選舉輔選戰功。１９９９年，柯爾因收受不當政治獻金陷入政治風暴，當時黨內噤聲，沒人敢質疑這位推動兩德統一的政治明星，但小女孩安格拉投書報紙，要柯爾下台，結果一呼百應，擊潰了大巨人前總理。後來梅克爾繼任為基民黨主席。這是她政治生涯第三個關鍵決定。

梅克爾擔任黨主席以後，有機會挑戰總理寶座，但２００２年讓給友黨人士。２００５年捲土重來，終於能夠代表反對黨挑戰社民黨的施洛德總理。在那次的選舉裡，原本基民黨大幅領先，但在電視辯論上，梅克爾竟然把毛所得與淨所得的定義一再搞混，讓選民對她處理經濟議題的能力大感質疑，導致民調崩盤，還好最後以些微差距擊敗施洛德，登上總理寶座。

梅克爾上任以後，德國經濟維持３－５％的成長率，從「歐洲病夫」躍升成為經濟巨星。

在外交上，梅克爾不顧中國反對，與達賴喇嘛見面，也數度造訪以色列，彌補德國過往錯誤。２００８年她拒絕歐巴馬在布蘭登堡門演講，後來又發生美國監聽她的醜聞，而與美國關係有些疏遠，但梅克爾逐漸修補，在２０１４年的烏克蘭危機裡與美國密切合作，共同對抗俄羅斯。普丁這傢伙不好惹，曾放狗要嚇唬怕狗的梅克爾，但她立場堅定，聯合美國制裁其侵略烏克蘭的舉動，暫時遏止了普丁的野心。

２０１３年日本福島核災後，梅克爾看到核能這麼難以掌握，毅然決然領先世界宣布德國的廢核政策，而一戰成名。要知道梅克爾原本擁核，能做這麼大的改變，可見她是一個不斷自我超越的人。

當然促使時代雜誌選擇梅克爾做為年度風雲人物的因素，主要是她處理歐債風暴的靈巧手腕，與敞開雙臂歡迎中東難民的開闊格局。希臘呆帳危機如果沒處理好，歐元甚至歐盟可能瓦解，歐洲人努力了幾十年的統一美夢就會宣告破碎，但梅克爾一肩扛起了凝聚歐洲的重擔。一度美國對梅克爾持續讓希臘借貸表達不耐，但她說服了歐巴馬。至於難民問題，她不只說服德國人民，更獲得世界稱道，把德國的國際地位拉抬到了二戰後的最高境界。德國如今已成歐洲龍頭，而共主就是梅克爾。

梅克爾熱愛華格納歌劇，而華格納的音樂正是德意志帝國，藝術、靈魂與自由精神至高無上的展現。梅克爾的施政對德國人的最大意義，就是找回德國人的自我認同，並在英美主宰的戰後重建裡，找回固有的德國精神。

梅克爾是俾斯麥以降，最受德國人崇敬的政治家，她也經常被拿來與英國的柴契爾夫人相提並論。然而下班以後，她卻是一個住在自家公寓，冠著前夫夫姓，親自買菜做早餐給丈夫吃的普通歐巴桑。德國人暱稱她是媽媽，這樣的外號太恰當——她的政治身段如此平凡可親，政績卻能像月亮一樣慈愛俯照廣大人民。從天使小女孩到梅克爾媽媽，梅克爾不只是年度風雲人物，也將會是改寫政治人物典範的世紀人物。

（圖片來源：http://time.com/4141619/time-person-of-the-year-angela-merkel-helmut-koh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