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於2014.9.12)

幾年前讀完龍應台的那本《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合上書本的那刻，有一份難抑的情緒湧上心頭，久久難以平復。那時想著，如今新的世紀也要邁入第二個十年，那一個個半世紀前飄零在流離戰火與歷史大潮中的故事，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將它們搬演到螢幕前？

一個多月前，我看到這部電影的預告片。「這次豆導感覺好像不一樣了？或許這部電影會讓我耳目一新。」這是我當下的直覺。今天走出影城，它確實沒有讓我失望。

鈕承澤導演的前兩部作品，2010年的《艋舺》(Monga)乘著國片復甦的勢頭，上映後反應熱烈，2012年集結兩岸演員的《愛》(Love)同樣票房表現亮眼。兩部電影都堪稱敘事流暢，然而卻總讓人感到商業鑿痕過深：熱血滿溢的《艋舺》似乎終難跳脫青少年黑道電影的劇情公式，而力求面面俱到的《愛》也因每一段戀情皆點到為止，而讓人覺得意猶未盡，力有未逮。反觀此次的《軍中樂園》(Paradise in Service)，畫裡畫外終於有了更多讓人喘息的留白，著實是一部能讓觀眾靜下心來，頂著金門金色的夕陽餘暉，望著海峽潮起潮落陷入深思的電影。

《軍中樂園》或許無法道盡《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書中那每一段永遠比戲劇更百轉千迴的真實人生，然而，至少它說出了其中的一個或幾個故事。同是今年上映的日本電影《東京小屋的回憶》(The Little House)，導演山田洋次以一個小家庭的興盛沒落追憶了一個大時代─1930年代的日本。同樣，鈕承澤藉初抵金門的新兵小寶(阮經天飾)之眼，回到1969年，那個海峽兩岸仍處於「單打雙不打」的對峙年代，而故事主軸，則圍繞當年那個軍中特約茶室「八三么」，即軍妓群聚之處，再延伸到每一個人的際遇和處境中。以一個陽剛的時代來說，這或許是一個太柔軟的切入點了，沒有史詩電影的恢弘大氣，然而，它或許又是最可能避開意識形態，觸動細膩情感的切入點。鈕承澤以「命運」來為那個時代下最後的註腳，而或許「身不由己」、「歷史的無奈」都可以用來解釋「命運」。《軍中樂園》所講述的，正是每一個人的身不由己。

電影中有一幕令我印象猶為深刻，那是小寶在被選入海龍後接受老張(陳建斌飾)的魔鬼訓練，不識水性的他被推入海中，在浪濤裡載浮載沉。讚嘆精準的攝影與收音之餘，回過頭來重又思考這幾個鏡頭，我亦猛然察覺，小寶在海峽潮水中掙扎的身影，豈不也是渺小個人在歷史大潮中的無助象徵。

訴諸情感的電影，稍有不慎即容易流於濫情，為防堵這樣的過猶不及，有賴於導演在關鍵處精準掌握情緒。老張年少返家途中遭「抓兵」，而背井離鄉隨大部隊撤台的際遇，只是那個年代的其中一個縮影。然而倘欲觸及那個年代，這也是這部電影無論如何都必須處理好的環節。音樂在鏡頭切到母親在屋內做餃子時悄悄停止，任所有不捨與鼻酸的情緒在胸內流淌片刻，然後才由坐在山頭的老張一句撕心裂肺的思念母親將所有情感傾洩而出。我欣賞這樣的處理。當年的老張已不可能再看到屋內的母親，所以那個身影更像是長存於他記憶中的片段，所幸母親在屋內的鏡頭剪接的不多也不少，情感得以最飽滿的獲得表達。

導演對氣氛的掌握還體現在老張去找阿嬌(陳意涵飾)質問前的那幾個鏡頭。耳邊尚迴盪著慰軍表演時主持人對老張的稱呼「那個別槍的軍官」，輔以老張全身武裝的軍人扮相，著實令人感到隱隱不安。那或許是導演最明顯的運作鏡頭的一次，攝影機一路以老張的視角追蹤，始終偏於地面的目光讓我們隱隱感覺到他在思忖著什麼。果不其然，最後在老張和阿嬌之間，悲劇終究發生。

除此之外，幾個歡樂喜慶場景卻酌以令人感傷的情緒，也是本片的特有調性。像是意外被叫上台與白嘉莉共舞的小寶，本應全心投入歡歌漫舞中，然而望著老張離席的背影，他的神情卻流露著幾許擔憂；在老鄉的婚禮上，老張在心中暗自獨白著給母親的家書，即使字裡行間是對未來婚姻的憧憬，然而我們都明白，那終究是一封永遠也寄不出去的家書。

雖然這是一部寫給那個年代的電影，但是從每個人的處境中，我們卻也總能找到一些現代的痕跡。像是駐紮在潮濕陰暗壕溝裡的華興(王柏傑飾)，飽受部隊裡的學長霸凌，怕也是所有不一定經歷過那個年代卻當過兵的人的共有記憶；「八三么」裡的「7號」妮妮(萬茜飾)，不堪丈夫家暴而犯下罪刑，「8號」阿嬌，表裡不一的樣貌下則埋藏著曾遭父兄侮辱的過去，對現代社會而言也不陌生。在那個年代，每個人都出於不同的理由或沒有理由來到那裡或離開那裡，然而這些理由卻不全然僅屬於那個年代。

「由時代而生，由時代而止」的是曾經的軍中特約茶室「八三么」，然而「八三么」只是導演述說的媒介，隨時空而流轉的，或許還有我們看待那段歲月的態度。對中年人來說，這是父執輩的故事，對年輕人來說，這或已是祖輩的故事了。如果你曾經滿懷好奇或熱情走進電影院看過關於台灣原住民的故事、日據時代的故事，那不妨也走進影院看一看這個你或許熟悉，或許不甚瞭解，但總不應感到陌生的，沉默了許久的外省老兵的故事。

若沒有曾經的那個世代，也不會有現在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