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德山莊是個將近百年歷史的閩式二進三合院古宅，外公買的是主棟大厝。在這裡，他與外婆生養了二男六女，在紅眠床上嚥氣，在自家的曬穀場作完七七。

小時候的寒暑假都在這裡渡過，仰頭看山莊是驕傲的！它是這麼漂亮，傲骨獨立於田間，是當地的地標！

           外婆～清宣統二年生的古代人！

 

　　　  （左立娟秀女子是外婆）

話得從十年前說起 .....

一向利索幹練的外婆按外公遺囑交出房產土地後，原先圍繞身邊如七月普渡餓鬼般的兒孫倏忽散去，老人自此落漠的醒醒睡睡，形同簷下的老狗和案頭的鐘擺幽幽盪盪，沒有人在意她什麼時候會永久沉寂 。

 

日升月落，晨光夕照，晴雨寒暑於外婆都不再有意義

光影斜斜的，微弱的射進老宅的小窗，濃濁不流通的空氣裡瀰漫著複雜的腐臭味～腐敗的水果，生苔的水杯，未洗澡更換衣褲的悶臭，混雜著下體沾染穢物的氣味，紅木眠床邊擺著尿桶，髒濁濃稠的累積了大半桶，即便蓋上蓋子依然強烈提醒人它的存在 ......

偌大的宅子只有外婆孤伶伶的住在前棟右側房，而二舅和舅媽及表哥一大家八九個人住在後院拔地而起的大屋裡，離得老遠，蒔花荏草，賽鴿子，養狗！嗟來食~是給寡居的老母。

你當她又聾又瞎嗎？人情的冷暖沒有人比外婆看得還明白！

她只是嘴上不說，卻在媽媽和我下台中時拉著我們咕噥，個性強悍的她沒有流過一滴淚！

老一輩的人不在乎生前不肖子媳如何待她，卻只在乎死了沒人祭拜！幾近巴結的只有男生才有糖吃！

分了糖的兒子卻永遠認為自己分少了，而且絕對是別人手上的棒棒糖比較甜！女兒們還不如孫子！～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爭不吵以為從此止息紛爭了嗎？不！這才開始呢！

外婆對媽說：他來問我要摺子，說是要換本新的，給了去，卻接到銀行來電話問：”ｘｘｘ要提領存摺內所有的錢，妳願意讓他提嗎？”我能說什麼？我現在是人在屋簷下看他們一家子的臉色！”

又說：”他們有時燉了薑母鴨有時麻油雞 ..... 香得拐了好幾個迴廊，我在前庭側間睡下都還聞到 ....我，一口湯也喝不上，只看到第二天垃圾桶裡的一堆骨頭。”

在紅眠床上，外婆平靜的說著，像說著的是別人家不相干的事 .....

”那 .... 還有每個月發放的老人年金和重陽的敬老金以及每年大家包給妳的很多壓歲錢呢？”媽媽急得問！

外婆嘆：”都拿走了！藏在衣櫥壓箱底的所有現金都沒了！他說是反正我又不上街，也不花錢，留在身上沒用！”

外婆摔斷了大腿，要動手術！進手術房前，所有金飾被”暫時保管”！

我怎麼也忘不了外婆昔時的好風景和兒時的樹德山莊！

對於都市孩子來說，有個可以光著腳ㄚ撒腿奔跑玩耍，可以爬樹，可以釣青蛙，捕蟬捉螢，溪邊游泳捉蝦，夜裡隨時開拔去探險....是多麼精彩有趣啊！～而走在前面怕蛇，走在後面怕鬼的～就是我！

我在那裡學會騎腳踏車，學會放風箏，學會升火 ....唯獨始終不敢上堆糞式蹲的廁所～蹲得我頭暈，深怕摔下萬頭鑽洞的糞坑去，更怕蠕動的蛆爬上了我努力踮著站在磚塊上危颤顫的腳！

外婆是勤勞幹練且愛美的！

晨起必在古董粧台前細細畫眉撲粉，總要打理停當才出得門來。

她盼著分散北部的女兒們幾個家子回來，管它吃喝拉撒，外婆當家的日子，一逕不疾不徐指揮若定；殺雞宰鴨，爐灶裡材火沒斷過，滾滾得冒著蒸氣～裹粽，蒸糕，作紅龜粿，蒸包子饅頭 .... 問她累不累？她總是笑！進進出出忙碌只為享受開枝散葉，兒孫繞堂，能聚隴一起的幸福。

樹德山莊是單開間大門，進去後才是外埕；再進一道牆門是內埕，是曬穀場～我和表兄弟姐妹在這裡玩躲貓貓，查戶口；添了飯菜坐在簷廊下，吹著晚風，開心愜意的吃飯玩耍！誰會想到幾十年後我們相見不相識，形同陌路。

山莊主體建築是三開間門廳！漆金而霸氣的”銀漢堂”牌匾高掛正廳門上，馬背山牆，左右護龍，前庭後院，石櫺窗，厚重板門木栓 ..... 它曾經花木扶疏，四時瓜果零食從不短缺，連鄉土電視劇都借此地拍戲取景。而我最依戀的還是紅眠床～那是我聽外公講古和聽廣播的好地方！

我鍾愛義賊廖添丁，愛聽忠孝節義事，對聊齋裡有情有義的鬼狐傳說更是心嚮往之 ....聽著聽著賴皮裝睡，說什麼也不肯跟媽媽上閣樓（對於樓梯～我是笨拙的只會往上爬卻不敢下樓梯）硬是要與外公外婆擠在紅眠床上。

若不是外婆說起，我壓根兒不記得自己曾經多麼磨人啊！

都市娃娃沒見過還活生生的豬！而外婆的豬圈裡就養了好大的兩隻，並且生了一窩圓嘟嘟的小豬仔！我瞪大眼睛看著簡直稀奇極了，夜裡醒了也吵著要看”口口”（兒語．學豬叫聲）從外婆臥房要穿廊過戶到後院再走上一段茂林才到豬圈～祖孫二人，一燈如豆，外婆背著我在蕭瑟的冬夜裡看豬！～我這才能滿意的睡下半場。

如果，能許一個願：但願我這心滿意足的一覺永不轉醒，不教人看見往後的破敗，荒蕪，悽愴，奸險而無比傷心。

從我懂事以來，媽媽常將外公外婆帶在身邊！

她一點也不願意提自己兩個兄長從小就如何相咬相吞。初一南屯，十五大里，任誰一天都不願多耽擱的將外婆推過來，送過去，不管她心底多麼喜歡住在與外公結縭逾半世紀的宅子。她細數牆上貼著的老照片，總要怔怔得看很久 ...時而感慨，沒有人活得比她久的深深寂寞，時而露出羞澀如少女的笑；這裡有她所有的青春與回憶，一生為這個家付出。

媽媽一直是默默竭盡所能的照顧老人家！

外公還在時，她帶著他們出國旅行，他們生病住院，也是媽媽打理，親侍湯藥；媽媽同時也在台中置屋，以方便隨時去陪伴外婆出門散心過夜，或是接她北上同住。

當我咒罵兩個舅舅時，媽總是說：”儘管父母重男輕女，但是養我們時可沒有因為是女兒就吃得少或不給受教育，我沒圖什麼，只是很慶幸自己不是手心向上且貪得無厭的人，我報的是母親生養的恩重如山... ”

我聽了鼻子一酸，淚忍不住在眼眶裡打轉，轉身抱一抱媽媽！

樹德山莊曾有外婆的青春芳華，而外婆和山莊則建構了媽媽和我快樂的童年，媽媽對外婆的愛也綿延匯聚成我對媽媽的愛。

房子終會傾頹，人有離開的時候，我將永遠不忘這一切。

桂花巷 (電影桂花巷主題曲) 演唱：潘越雲
作詞：吳念真　作曲：陳揚　編曲：陳揚

想我一生的運命　親像風吹打斷線
隨風浮沈沒依偎　這山飄浪過彼山
一旦落土低頭看　只存枝骨身已爛
啊..... 只存枝骨身已爛

花朵較壞嘛開一次　偏偏春風等袂來
只要根頭還原在　　不怕枝葉受風颱
誰知花　等人採　　已經霜降日落西
啊..... 已經霜降日落西

往事何必越頭看　把他當作夢一般
啊..... 把他當作夢一般

風吹身驅桂花命　若來想起心就痛
恩怨如煙皆當散　禍福當作天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