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二00九年九月

李元松過世已經有幾個年頭了。我曾在佛青慧訊上寫文章﹐紀念這位從未謀面也從未通信的朋友。今天因為佛青慧訊探討僧俗關係的緣故﹐我打算談談李元松所倡導的菩薩僧團。

李元松在世時最引起爭議的話題﹐就是菩薩僧團。我想他的大意是欲使在家人加入佛教現有正規的出家人宏教團體﹐使在家人不要在宏法上永遠只是站在從屬的位置。故他想把現存的出家僧團『擴大編制』﹐使在家人也能是『僧』﹐也就是佛教中尊貴的三寶 (佛法僧) 的一部分。他把中國佛教特重的大乘菩薩道抬出來置於其首﹐以壯聲勢。就成為他所說的菩薩僧團。我想這就是他所謂菩薩僧團的大意。

當年菩薩僧團這個詞一出來﹐在台灣佛教界真可謂是掀起了軒然大波﹐諸山長老更是口誅筆伐群起聲討。因為他們認為這撼動了佛教倫理的根本。他們認為佛教的倫理根本是信眾要歸依三寶﹐而所謂三寶則是佛法僧。但僧寶毫無疑問地是出家人。現在有人認為在家人也可以加入僧寶之列﹐對他們而言那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他們以為是若可忍﹐將來的佛教豈不是要天下大亂﹖於是李元松的主張一時反而造成台灣佛教界的『僧團大團結』。記得當時在紐約﹐平日不大走動寺院的我﹐都曾經被朋友拉去紐約某寺院﹐聽長老們的專題演講和精神訓話﹐嚴詞批判現代禪及李元松。結果是現代禪不能見容於台灣的佛教界﹐李元松也不幸英年早逝﹐沒有時間去堅持自己的主張。於是這一波近代中國佛教中不大不小的波瀾﹐也就以不了了之了。

我們世界佛教青年會關心佛教的現代化﹐故也想探討探討對菩薩僧團及僧俗分際的看法。其目的只是站在推廣佛法的立場﹐做一些客觀分析。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我們的分析或意見而太衝動。以下只是我個人的淺見﹐寫出來給大家參考參考。

平心而論﹐我覺得菩薩僧團這個主意本身﹐是卓越的主張。如果純站在弘揚佛法的立場﹐這個主張能使更多有能力的人投身于宏法利生的行列。李元松如果犯了甚麼錯﹐我想應是他忽略了在家人對現有出家僧團的『不可觸性』。這令我聯想到了李白『五月不可觸﹐猿鳴天上哀』的詩句。元松顯然是觸了不該觸的東西﹐結果也的確是頗悲哀。現代禪解散了﹐李元松人也走了。佛教界大概就只有我﹐還在談他的東西吧。

我說在家人對傳統出家僧團有不可觸性﹐是有根據的。傳統佛教的出家人有出家人的戒律和儀軌﹐比丘有比丘戒﹐比丘尼也有比丘尼戒。這些戒律﹐在家人都是不能看的。因為看了容易妄生譏毀﹐反而自招罪殃。所以佛教的傳統一向是僧事僧決﹐在家人不宜介入僧眾的事。介入了﹐在因果上說是不宜的。所以李元松以在家身﹐應是不能管僧團編制的事。無論是擴大編制還是縮減編制﹐在家人均不該管﹐也不能管。

但是聰明如李元松﹐難道會不知道這個道理﹐而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欲以在家身加入僧團﹖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想恐怕不是簡單的三言兩語就能道盡的。但我覺得這件事﹐就算只是設身處地做一些揣測﹐也是有意義的。下面就是我的一些個人揣測。

我個人覺得主要原因﹐仍是他本人在發展現代禪上遇到挫折的結果。李元松本人是個向道心很強的人。無論是自利還是利他的道心﹐均如是。他天資聰穎﹐悟性頗高﹐雖沒受過高等教育﹐但他有苦學及孜孜不倦的精神。一旦受名師指點而走上佛法的道路﹐再加上自己又很用功﹐當然是會有一個程度的體悟。於是在有所體悟之後﹐他就開宗立派﹐創立了現代禪﹐自己也作起了開山祖師。一時之間收了不少知識青年作為弟子﹐一些年輕的出家眾也慕名而來。李元松當時相信自己已證極果﹐就瀟灑地『當仁不讓』起來﹐接受了一些出家人的供養及禮拜。但在這個過程裡﹐他發現了一個中國佛教中鐵一般的事實﹐那就是在中國佛教中﹐在家人和出家人的地位極為懸殊。我想在他眼中﹐不少出家長老的體悟也許並不如他。但他們有能力建很大的道場﹐而他卻不能或很困難。這讓他感到相當不平。於是他得到了一個結論﹐就是自己之所以不能像那些出家長老一樣﹐擁有那麼多的追隨者﹐是因為自己不是佛教中三寶的一部分﹐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李元松以為只要把自己的身份『扶正』了﹐他的道場將會是台灣最大的。但他當時又無意出家。於是聰明如他﹐就弄出了菩薩僧團的主張。決定以在家菩薩的身份加入僧團。這只是我個人對李元松心路歷程的推論﹐是否屬實﹐尚待查攷。嚴格地說﹐我以為李元松此舉是『有我』的。但在這有我之中﹐我仍覺得他亦有可愛之處。因為他甚麼事都擺在外面﹐大家都看得到。尚不失為『君子之過』。

我以為李元松是有過﹐但菩薩僧團的主張﹐至少該是可以討論的。不應該被視為大逆不道而被徹底揚棄。

首先我必須指出﹐歷史上大乘佛教的出現﹐事實上是老早就已經肯定了在家人在宏法上的合法地位。在家人只要有如法的修行及素養﹐就可以是教授佛法的法師﹐並不一定要出家才能作法師。這種精神表現並貫穿於大乘經典的整體。大乘經中的菩薩﹐可以說是甚具多樣性﹐五花八門﹐甚麼人都有。著名的諸大菩薩﹐也大多是現在家身。只有一位地藏王菩薩是現出家的比丘相。其他諸如觀音﹐普賢﹐文殊﹐勢至﹐皆是作在家人的裝扮。他們的塑像及畫像﹐也大都是以各種在家服飾及珠寶作為莊嚴。這就是在指出在家人只要能定慧等持自在無礙﹐同樣可以做眾生的不請之友及精神導師。這不只是符合大乘教的教說﹐事實上也已經成為佛教的事實。只要統計一下台灣有多少人家供奉觀世音菩薩﹐就能知道真偽。

大家平心靜氣想一想﹐事實是不是這樣﹖一個人的智慧如何﹐宏法能力如何﹐和他是不是出家身份﹐是沒有必然關係的。這就好像一個人的智慧及說法能力如何﹐和他的長相也沒有必然關係﹐是一樣的。出家人專務修行﹐當然有殊勝的地方。但佛法的三世說把人的生命追溯到很多世很多世以前。所以一期的出家﹐在三世觀中所佔的比例實在甚微。故不應以一期的出家或在家﹐決定其是否有資格作佛法宏教師的標準。宏教與出家﹐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不應劃上等號。出家的主要意義﹐應是暫時離開世俗的牽絆﹐欲專務修行。修行有所成﹐可選擇宏法利生﹐但也不是必然如此。現在的情形是把這兩種身份不由分說地劃上等號﹐結果是不少出家人比在家人的生活還要忙碌。我前一陣子在電視上看到一位中國大陸的寺廟住持﹐堅持要媒體稱他為 CEO﹐也就是西方企業的老總 。我覺得出家人的生活太忙碌﹐其實是一種諷刺。人就是因為沒有時間修行﹐才暫時離開在家生活的忙碌而選擇出家。出家人太忙碌﹐就算不是忙於名利﹐我個人也竊以為並非佛教之福。

中國佛教的過去﹐據我所知並不都是這樣的。過去禪宗就有過百丈懷海禪師立下百丈清規﹐主張出家人自食其力﹐一日不作就一日不食。這種主張我就覺得頗有風骨。其主要精神是力主出家人不要為了廟產或供養﹐就一天到晚送往迎來地瞎忙。他以為出家人要有修行﹐才能把佛法的清涼吹入眾生煩躁的心中。所以第一要務是修行﹐有修行才能談度眾生。這就是中國古代禪宗大德的宗風。出家人如果忽略了修行﹐根本就是本末倒置﹐無論講得天花亂墜﹐都是說不通的。我頗擔心將來在中國﹐出家也成為百業之一。寺廟將來也講究成長和市場佔有率﹐變得和經營企業一樣。這樣就和佛教的原始精神差得太遠了。

所以我的看法是菩薩僧團並不是不能成立﹐但成立的動機不該是為了要『加入三寶』而能更加方便地得到眾生的供養。中國佛教裡面﹐自古就有少數出家人﹐不守戒律而打着三寶的招牌騙吃騙喝。傳統僧團能做的﹐也只是精神上的譴責﹐實際上是不能拿他如何。試想有律儀的出家團體尚且會有敗類﹐一旦開放在家人僅憑菩薩二字﹐就能成為三寶的一部分﹐將來可能造成的混亂﹐應該是可想而知的。目前不是就有一些不僧不俗的人﹐自封自己是甚麼真佛假佛金剛佛母的﹐一天到晚在招搖撞騙胡說八道﹖一旦在家人可以自封菩薩而成為三寶﹐這種亂象我想將會更嚴重。真正關心佛教現代化的人﹐又豈應主張這種混亂的更為擴大﹖真有菩薩心腸的人﹐又豈會忍心眾生造下此種惡業而受果報﹖這些都是必須考慮的。

所以我不苟同任何人以三寶自居﹐而以此取得供養。出家人的確是應供﹐但以三寶自居而應供﹐我看是有把本來簡單的資生無限上綱之嫌。吃三寶飯的人﹐我以為只宜減少﹐不宜增多。無論出家人還是在家人﹐皆應把眾生視為自己當幫助救濟的對象﹐而不是搖錢樹。這樣方合乎菩薩道的精神。現在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態﹐好像是認為我一旦是甚麼人 (此中包括所謂大成就者﹐無上師﹐法王﹐大神通者等等)﹐你們這些人就理應對我捐輸奉獻﹐因為對我的奉獻就是在替你們自己作福德。這種想法依我看﹐真可說是恬不知恥。說他是臉皮無上厚還差不多﹐不是甚麼無上師﹗我曾聽到熱心佛教的朋友對我抱怨﹐說自己所參加的佛教團體很好﹐就是捐款太多。我聽了頗為感慨。難怪佛法不能在世間得到充份發揮﹐原來是有因有緣。當佛法的弘揚者把眾生當成搖錢樹﹐弘揚者本身事實上就已經把自己定位為牛鬼蛇神。我不是主張出家人不能接受眾生的供養﹐也不反對在家人走上專業宏法的人生路。我反對的是利用佛陀的威信而自肥。一個人取得自己生活所需而專心修行﹐或為眾生服務﹐或為眾生說法解惑﹐本來很好。但在服務與自肥之間﹐當局者往往會迷失。不只在家人會迷失﹐出家人也同樣有此陷阱﹐我以為不可不慎。

僧這個字是巴利文的 Sangha, 其意義本來只是指一群理念﹐理想及信仰相同的人﹐也就是指一個群體。而這個字本來是不分出家在家的。後來在佛教中成為專指出家人的用詞﹐那是後來的歷史發展。以目前看來﹐要讓出家人能同意在家有德學者也可稱作僧﹐可能不是那麼容易﹐但我支持在家人也可成為專業的佛教宏法者。今天的人類社會是高度分工的社會﹐在家人如有宏法利生的能力與意願﹐我以為可以走專業宏法的路。部分出家人認為在家人如果真有熱誠弘揚佛法﹐那為何不出家﹖這話乍聽有理﹐但實際上仍是本位主義的思想。大乘教的偉大﹐正在其願度一切眾生的寬廣。在家人生命中的種種煩惱﹐如能轉為菩提﹐將更能直接地在法上利益眾生。中國佛教打着大乘教的旗號﹐卻不支持在家人專業弘揚佛法﹐其實是矛盾的現象。我覺得像李元松這樣的人﹐應該成為專業的佛法宏教師。目前的情形是中國佛教文化只支持出家人成為專業宏法者﹐在家人欲走專業﹐可以說是很困難。這不能不說是中國的佛教文化造成的。

中華文化自兩宋以來﹐在部分迂腐的儒學者偏執的詮釋下﹐逐漸走入鉗制人性的死衚衕﹐也創造了不少畸形的所謂倫理。在兩性關係上﹐女性變成要纏足﹐成為男性的附屬品。在政治上﹐臣子則不折不扣地成為皇家的奴才。這些都違反佛家眾生平等的思想﹐也是和儒家民貴君輕的原始思維相抵觸的。佛教倫理也是一樣﹐我相信在宋元以前﹐在家人和出家人的地位沒有那麼懸殊。僧俗之間是朋友的例子﹐比比皆是。目前的情形﹐當然是需要自覺與改善的。我常說修行需要獨立的修行人格﹐目前的中國佛教當然是欠缺獨立修行人格﹐依賴心普遍很重。在家人依賴出家人﹐出家人則是依賴佛陀。除了依賴﹐這裡其實尚包含一種奴化心理。不少佛教徒一旦到了出家法師跟前﹐好像就都成了奴才﹐和李蓮英見到太后老佛爺般類似。這一種僧俗關係及人與佛的關係﹐顯然是不健康的﹐也是不符合佛法真實精神的。過去有比丘知道佛陀要來了﹐就前往迎接禮拜。佛陀就呵斥他們﹐說他們未曾真正見佛。並說那些未去迎接禮拜而在用功反觀自照的比丘﹐才是真正見佛。這種精神﹐我以為正是目前中國佛教所嚴重缺乏的。

皈依三寶決非依賴三寶。出家人及在家人皆如是。我期待未來新時代的中國佛教﹐能發展出健康的僧俗觀。這個環節若不能突破﹐中國佛教不可能拾回過去的輝煌﹐也談不上甚麼對外發展。這就是我對佛教僧俗觀的一點淺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