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忠全
★獨在異鄉為異客
以前離家在國外唸書的時候,一年到頭裡教自己對家鄉最是牽腸掛肚的,往往並不是什麼粽葉飄香的五月端陽,不是明月昇空照團圓的八月中秋,也不是一家子圍坐一處搓湯圓的冬至前夜,而是深秋時節的九九重陽日。
數著日子叨唸著重陽,並且不斷地提說家鄉的種種,當時的台灣同學總是很不以為然,他們說:咦,為什麼偏是重陽節呢?這只不過是敬老節而已嘛;新加坡的同學則說:啊,這是什麼呀?你對唐人的古典詩句怎麼就那麼當一回事呢?喔,是的是的,九九諧意長長久久,重陽因此引申為敬老節,台北的商家於是推出了應節禮品,然後上電視猛打廣告提醒後生輩們,說該是時候消費致意了,如此這般當然不能說完全沒有意義;新加坡的同學說的其實也沒錯,王維那傳頌千故的懷鄉名作“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寫的不就是秋意轉濃的重陽節了嗎?
然而,人在家鄉的時候,我每每總是騰出一份的心思來企盼重陽,聽著它的跫音一天天地挨近了來;離鄉在外之時,眼見重陽一日近似一日了,家山的遠不可即,總是教自己鄉心日重──那時節的重陽思鄉,到底還是王維的詩句說得貼切,真的就是“每逢佳節倍思親”了呵!
★每逢佳節倍思親
佳節的思親情緒其實都得以排遣的,不就一通越洋電話就暫得紓解了嘛。節近重陽,離鄉在外的海島遊子切切思念的,卻是家鄉的一座山。
重九日的攀登高處,算來已是流傳了近乎2000年的古老風俗了。自打童年時期的止於耳聞旁覲,以至少年時代的融入參與以來,重陽時節那人群熙攘的登高路徑,還有那重山掩映裡的廟觀香火,就一直跟我的檳城經驗渾融成片的。跟家鄉隔著千山萬水的時候,每到重陽,無可避免地總要想起島上那登高路徑上的人頭鑽洞,於是那種離鄉在外的落單之感,往往也就愈是濃烈了。喔,是這樣的嗎?沒想到你們那裡居然還把咱中華古俗保存得這般固執呵,他們聽了往往要語帶欣羨地回說。
秋景蕭颯,古人的登高原是為了避開所謂的煞氣的;然而,檳城島上那傳沿了逾一個世紀的登高節俗,人們卻把蕭颯的暮秋景象給換上了一片滿目的蒼翠山色,然後再以群體總動員的操作方式,來把它給醞釀成一個熱鬧的節日,醞釀成離鄉在外的海島游子心中的一份濃郁鄉思了!這種亂似重陽的登高古俗,其內容其實已經被填塞得更複雜的了。原先只當尋常,後來跟外頭的人們聊起了後才發覺,原來僅只是這小島上的一種生活積澱,而不與外間同的!經此發現了後,重陽的懷鄉之情,也就愈是油然升起了。
★遙知兄弟登高處
登山原是這裡的人們每日裡最為尋常的一種生活實踐。在人們眼裡,一年漫漫三百六十五天,裡頭無一日是不宜於登山的。然而,這重九日的登高,無論如何就是不一樣。重九登高的不一樣,首先在於它是一個長期積澱而來的風俗,然後形成一種節慶方式。既然是民俗流風,那麼,它也該有一點兒說不清的古早味兒的。重九的登高不同於人們尋常的登山活動,那是它不光是有座山,山上還有座廟;那山上不光有座百年古廟,還有四面八方一時來聚的人群;不光有登高朝廟的人群和古廟香火,尤其還有我們在出門聚夥之前,家裡的老人家萬分關切的連聲叮嚀。她們總是說:要記住了,千萬別沾葷,這是頂要緊的喔……
按島上古早流傳的說法,那建廟之後最初開闢通行的登高路徑,一總是由一千二百級的石階拼湊而成的。揮汗踏上了石級山道,穿過重重的樹林子,路過山居人家的籬笆庭院跟前,再翻過幾座山頭之後,也就可以眺望到那土黃色的深山道觀了。那叫深山綠林給推高起來的一座古道觀,它即如同舊傳統那般地朝拜北斗,也供奉著傳聞中的九皇爺。道教的拜斗與民間的王爺信仰,那裡頭究竟有著什麼樣的聯繫,又為什麼登高朝廟的人們都非得茹素不可呢?九月登高的湧湧人群,大多都已說不清的了。說不清的,那一千二百級的盤山石階已經延伸得夠遙遠的了,高掛天際並繞著北極星旋轉的北斗七星尤其遙不可及,而那叫一百多年的香火薰黑了也不讓人們看清面目的九皇或九王,就更是蒙藏在朦朧的口頭傳說裡,而為我們代代流傳的重陽登高舊俗,抹上了那麼一層神秘意味的信仰色調:究竟那是北斗信仰抑或亡明義士,年年在山道上趕赴重陽的人們,想來都沒能理得清、辯得明的了。
沒法說得清的,但迭代傳沿奉行了之後,那確然已經形成一種再清晰不過的故鄉情韻了!不是嗎?我們這無所謂秋意的赤道小島,往往時近重陽,天氣總也陰雨的多,秋涼的意味,有時候也亂相似的。想起重陽想起了登高,想起山上的香火古廟,也每每無出例外地要想起菊花來。菊是九月的當令之花,那重山頂上的古道觀,有個時期似乎就種上了幾壟的黃菊──那究竟是一種蓄意的培植還是巧合,我終究不得而知,但在登高季節裡跨步踏入山門之後就照見這當令之花,那種登高賞秋的古典意境,似乎就被有心或無意地安排得妥妥貼貼了。
★遍插茱萸少一人
我愛島上的重陽,更愛重陽的登高。重陽時節,檳城島上總見四處的素食攤子和外出打食的人群,大小街巷一時間連成了一片橘黃色的旗海。從街頭販攤子的囂鬧裡脫身而出,徑直往登高的山路走去吧,那是節日人潮以外的另一處風光了。
登高訪廟,要是逢上周休假日的話,路上少不得也是人群踴躍的,但也無妨:一年不就那麼一度重陽了,所以也就只得那麼幾天的熱鬧景象了。我不愛熱鬧,但以前趁著返鄉度歲之時執意回到那魂繫夢牽的山廟,然後置身到寂靜冷清的荒山古廟時,卻還是生起一種人去廟空的落寞;念及重九時節的人來人往,而自己卻不在那人群的中間,於是頓時抱憾不已。想起重陽想起了島,那時才煞時間明白了過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後來,後來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回到島城的重陽了;後來,後來在中秋的圓月缺了角之後,我總也是語帶關切地詢那些離鄉在外的朋友。寄語鄉外人,我只說:重陽近了,你們,回來登高不……
(2005年10月25日,星期二,南洋商報,南洋文藝版)限會員,要發表迴響,請先登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