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那個年輕、專情、擇善固執的我，選擇婚後留在台灣六年之久，不肯去美國。

這給我帶來了日後幾乎永無止境的、來自公婆及大姑們的憤怒與深度傷害。

直到兩年前2012年的今天，十月13日，上帝將我救出...

回想起那一夜，我才卸下婚宴的晚禮服，臉上的新娘妝都尚未來得及褪去，我的公公(新郎倌的父親)突然瘋狂了似的在我面前殺雞(儆猴)。

多年之後，我終於弄懂，那是怎麼一回事兒。

那年，一個夏日的傍晚，才二十出頭的丈夫，突然向我求婚。

還記得，那是在台北市松山機場外面一大片濕綠的草坪上，我倆趴著，面對面。

他手指著一架正在低空起航的飛機，神色略緊張而強自鎮定，卻用一種聽來像是發號施令的聲音說：

「我要妳跟我到那兒去！」

在那個時候，女孩子能嫁到美國去，是非常令人艷羨的。

但是，我怎能違背我的心呢？

當時年紀輕輕的我，充滿著夢與理想；我完全沒有想要成為一個美國公民，我的夢不在美國！

我深愛台灣，深愛我的教書工作，更深愛我的學生。

我真的、真的不能忍受離開我自己的國家！

見我搖頭，他說，那要不然，我們倆先結婚，婚禮完後，我和我家人先搬到美國去住，妳一人留在台灣，什麼時候想走再走。

這個提議，我聽來也不大對勁兒。

當初，我還不算是一個成熟的基督徒，對聖經中的話語也還沒那麼清楚。

我從來不知道新約哥林多後書第六章有關「不信的不能同負一軛」之說法。

也沒唸過舊約申命記二十四章所記載的「新娶妻之人，不可從軍出征……可以在家清閒一年，使他所娶的妻快活」。

更全然沒聽說過使徒保羅所教導有關「夫妻不可分房」的道理。(哥林多前書第七章)

甚至不知何謂「婚前輔導」！

我只知道，結婚是為了二人相守。

若都已計畫好了將來不住在一塊兒，那麼結婚的意義又何在呢？

或許，我們還不到該結婚的時候吧。

於是我提出了我的建議：

「要不然，你先和你父母全家一同搬去美國住，什麼時候你想跟我結婚、再回來台灣結婚吧！」

我不知道他那天回去後是怎麼和家人商討的，總之，過了沒多久，我倆就迷迷糊糊地踏上了地毯的那一端。

婚後一個月，公公帶著他們全家人上了飛機，移民到美國。我和丈夫則一直留在台灣，六年之久。

回想起，公公一定非常傷痛他的兒子最後決定、婚後不跟著他的家人一同出國。

此刻當我回顧，我頓時大悟，何以公公會在我們婚宴的當天晚上，那麼地憤怒！是因為，那天晚上，公公的心很痛很痛。

然而，當時天真稚嫩的我，只是一片困惑、創傷、與驚恐。

其實，我寧可相信公公是愛我的。

最起碼，在我與他初見面的那一天(那天，他待我一見如故)，以及他86歲那年忽因心臟病猝死的前一天(那天，他忽然破天荒第一次來電話，前所未有地、極溫柔地、祝福我生日快樂)。

那兩次，是記憶中他惟一愛我、善待我的兩次。

我自己的父親一向嚴厲，且我爸自48歲中風之後變得特別沉默；當丈夫第一次領我去他家與公公初見面時，他的風趣慈祥，使我幾乎暗暗決定、將來一定要做他的媳婦兒。

(本來還天真地以為，終於不必再有孤兒的感覺了，終於可以得到一位父親了！)

婚前交往時，我曾對丈夫笑說，他能把我追到手，他的父親不無功勞，直到....

那晚，婚宴結束後，好幾位朋友跟著我的新娘車一路過來，預備小鬧一下洞房。

當丈夫興奮地把我從車上抱出，到了門口往裏一看，見公公板著個臉、一語不發地坐在客廳沙發上。這下子，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屋來。

慌亂不安中，丈夫和我笨拙地把朋友們都留在門外；兩人匆匆進房換下了婚禮服，臉也沒洗，就立刻出來陪著公婆一同圍坐飯廳的圓桌。

過了一會兒，公公提議打點兒香瓜汁喝。

這時，一向最受公公寵愛的小姑、像她平常一般地撒嬌道：

「啊呀，都這麼晚了，大家都累了，明天早上再打給你喝啦！」

(小姑是我婚禮的伴娘。公公對我說，不要把給伴娘的花費、用在外人的身上，所以他當初不准我找我自己的好朋友當伴娘。)

丈夫和我聽見小姑不肯打香瓜汁，兩人還傻傻地笑著不知如何是好，只見說時遲、那時快，我的公公猛然拍地一下子拂袖而起。只見他一面用力掀桌翻椅，一面高聲怒吼大罵，嚇得我魂身顫抖不停…

我心中一直以為，公公是利用小姑、殘忍地在我新婚之夜給我一個下馬威，叫我見識一下他這做公公的權威與厲害。

之後，在我們的婚姻中，他又好多次以兇狠、暴戾、發飆的方式殘酷待我。

那些過去的許多傷害，一直夢魘般地纏繞捆綁著我，久久不能釋放。

感謝上帝，因著一次嚴重腳傷，當我坐在輪椅上，祂向我顯示了祂無邊的恩典、至高的全權，以及祂在十字架上賜給我們每一個人的赦免。

我終能以一份愛、寬恕、與體恤，悟出了為什麼公公當初那麼恨我、以及他在我婚宴當晚瘋狂發怒的原因。

【後記 1】：

(2014年10月13日)

再過10天，我就會身在台北了！

我就會和我34年出國前的小兒子學生們(69年20班)見面了，也要和我42年前剛畢業、剛開始教書時的大女兒們(61年8班)見面了！

恍若夢中。

包括一些刻骨銘心的痛...

盼望我的學生們讀到這篇文章，就會了解到，為什麼，當年那位深愛他們(她們)的陳正華老師會那麼容易落淚！

記得在我教書的那八年中，曾經經歷過中華民國被退出聯合國、也曾經經歷過美國與中國大陸建立邦交...

記得在我教書的那八年中，我的公公每一年都不斷地寫信來逼我們去美國。啊，那八年，那充滿甜蜜幸福與痛苦掙扎的八年教書生活啊！

我的小女朋友們最愛我，她們永遠是我最貼心的好朋友。

我的小男朋友們也非常愛我，如果他們還記得，他們曾經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

「你看，又來了！老師眼睛又紅了，又要哭了...」

(忘了那句話是後來孫友台還是誰告訴我的、他們之間用暗號的一個小小秘密。)

【後記 2】：

(今天，2023年10月13日)

今晨臉書找出了我九年前的這篇舊作。

一切，已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