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櫃子上放著他的兩隻腳。

左邊泡在馬福林裡的那隻，是老朋友了。

那腳與他的身體相連相知多年，最近才被活生生地鋸斷下來，拱在櫃子上當成永恆的紀念品，他的眼睛正黏貼在玻璃瓶，細細欣賞這隻他老爸老媽共同合作生產的腳，在濃濃的化學液裡，在靠近膝蓋的部份，竟長出3根體毛出來，他來回數了好幾次，沒錯是長了3根，還比其他毛髮更黑更長，但是這隻老朋友，在還沒放進瓶子前，他早已逐一算過，只有273根黑色較明顯的體毛，如今竟會多長了3根，馬福林液也會刺激死掉的細胞重新成長?!

右邊的新朋友，他也覺得有點厭煩，但還在適應中，不一定以後一樣會和他生死相隨，可能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但是，有一天，自己真被鬼役鬼拘帶走後，這支碳纖材料做的腳，恐怕不能和他一起下地獄上天堂，義肢不但無法用烈火燒鎔，如果放在棺木裡，與他一同埋在地底一百公尺，也是無濟於事，他只會覺得自己永永遠遠缺了一隻腳，就算死神召喚他，改變不了他只有一隻腳的事實。

坐在椅子上的他，舉起了盛裝血紅葡萄酒的高腳杯，向放在櫃子上的這兩隻腳敬酒，一隻是他的老夥伴，原本屬於他身體的一個部份，現在脫離他而永久獨立，另一隻是結交的新朋友，日後要融入他的身體，你融我融，做夥做伴一直到他老他死。

嘴巴品嘗紅酒的他，就算坐在椅子上，也禁不住身體搖晃，只能勉強維持住平衡，只剩膝關節以上的右腳，膝蓋以下完全懸空著…

一陣冷風吹來，把他空空盪盪的褲管，微微地吹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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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兩隻腳在夜晚，逕自舉行賽跑比賽。

競賽的目標，首先追上在眼前繞來爬去，向兩隻腳惡言相向挑釁的蟑螂。

人肉做的腳，一馬當先，先躍出長方形的玻璃瓶，馬福林液灑滿了整個櫃子，無法阻擋肉腳快步跑向前，跑得氣喘吁吁，但是肉腳終於追上討厭的蟑螂時，它竟然抽起筋來，痛得躺在地上叫爹叫娘，青筋暴起綁架了整隻小腿，它輸了第一場比賽。

蟑螂更跑到肉腳前耀武揚威起來。

「你來踩我啊，你來踩我啊」。

還是碳纖材料製作的新腳，強勁有力，沒有任何機械聲響，一腳向蟑螂的天靈蓋踩了過去，獲得滿場勝利的掌聲。

掌聲來自於正在做這個夢，也是這兩隻腳的主人，他不但用力拍著手，雙手都拍得紅通通，正在做夢的他，還笑出聲音來，對於兩隻腳的表現，他十分滿意，只是肉腳跑得太慢一些，以後要加強訓練，夢中的他，對兩隻腳進行訓話時，做了以上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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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腳，也沒有像我所做的夢那麼可怖。」，有次那人和朋友這樣說。

「說來你不相信，有些女人竟然喜歡斷腳的男人」

斷腳之後的半年，他神采飛揚和朋友暢聊他的經驗。

他說起斷腳後，第一次坐上捷運的事，那時他剛裝上義肢，還不太會使用，斷掉的殘肢與接起來的義肢，始終覺得格格不入，不但十分疼痛，周邊還有些紅腫，那天剛好坐在捷運，那種癢痛又開始在斷腳接合處騷動起來，痛得他想跳車。

當著一整車人的面，他捲起褲腳，坦露出他的義肢，還把周邊的環扣打開，把義肢給缷拿了下來，他看著自己紅腫的殘肢，用小毛巾在周邊擦拭，大部份人對他的義肢比較有興趣，甚至有一個小朋友，上前碰觸了他的義肢，還要抱起義肢來把玩，但那隻腳對小孩太重了，小朋友抱不起來，反而被義肢給絆倒，惹起了車廂內所有人的笑聲。

只有一個女人懂得讚賞及識貨，她一直盯看著他的殘肢，那理呈現身小頭大的三角形，像極他另外一支勃起的陽具，沒有充血但一樣脹紅，他被女子看得覺得臉紅，甚至有錯覺殘肢已射出精液。

真正在床上時，女子要求他脫掉義肢，抱著他的殘肢喊叫著。

義肢毫不識相地使力跳上床，發出鏗鏘的聲響，不服氣在床上跳起曼波舞來。

殘肢仍被那女子緊緊地抱在懷中，不懷好意格格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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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認為他的一生及身體是完完整整的，毫無瑕疵。

直到醫師告訴他，右腳下半肢開始潰爛了，非離開他的身體不可，他才知道身體發生了統一或則獨立的問題。

在離開醫院前幾天，醫師遞給他一支碳纖材料製作的義肢，叫他和新朋友好好建立感情，他曾花費了不少功夫，穿脫義肢練習了好幾次，但每次都像在鬼打架，右腳上肢辱罵義肢，義肢不爽賞給上肢一個耳光，關於誰要主導走路權，兩隻腳吵得很凶。

尤其每當睡覺時要先脫掉義肢，但睡到一半時，想上廁所，他還以為自己是完好無缺右腳下肢還相連在自己身上，根本忘了自己要穿上義肢，就惡狠狠地從床上站立了起來，結果右腳下半部沒有支撐，整個人像個紙娃娃摔倒在地板上，看到義肢剛好就在旁邊睜大著眼，笑得合不攏嘴，猛烈嘲笑自己的健忘。

他生氣得用僅剩的左腳，踼倒那礙眼的義肢，但想想不對，自己的下半輩子，還得靠著假腳，假裝維持身體的統一…

除了擁有新朋友，他離開醫院的那一天，醫師還在病房送他一個大禮，前幾天才完全獨立的右腳下肢，它不長，大約數十公分，他看過外國A片有些外國人的陽具還比它長，好在它只是個正正當當的右腳下半截，醫師是用一個長方形的塑膠袋，把它打包在裡面，醫師還好心地在袋子最上方，裝了一個可提拿的掛勾。

「回家後切下的肉腳，要馬上泡馬福林液，否則會腐爛、生蛆、生蟲…」，醫師一幅正經八百地提醒他。

他看著沈思的義肢，被迅速切下正冷凍中的斷肢，還有買來的玻璃瓶、馬福林液，以及放在兩旁的拐杖。

這麼多東西要怎麼帶回家啊?他想到打電話叫人來幫忙提拿。

他喝令義肢自己先走回家。

左腳、右腳、左腳、右腳，義肢開始往前跨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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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隻腳的義肢，沒有四肢、沒有頭部、沒有身殼的義肢，孤自卡啦卡啦發出聲響，走到了捷運站的自動查票口，跳過身高比它還高的旋轉桿，排在人潮的最後，沒有人看到那隻孤孤單單的義肢，車子來的時候，車廂門打開，義肢跳著、跳著，要躍進車廂內，啪啦一聲，車門夾到了義肢的腳掌，義肢喊痛也來不及，義肢最後大力踢開兩片鐵門的夾擊。

義肢在所有人面前，在車廂的地板滾動了幾圈，才停止了翻轉，所有人張開嘴巴，看著癱在地板上的義肢。

「這是誰的義肢，被丟進了車廂，真可憐，一隻腳孤孤單單的….」

一位快三十歲的女性上班族，看著義肢在地板上躺著，女生彎下腰伸出手來溫柔地摸了摸義肢，義肢感到一陣擅抖，她把義肢移到了門邊，避免擋住別人的位置，也不讓潮水般的遊客，把義肢踩壓得都扁扁了。

「我等下把你送到地面的捷運服務處…..」

女生把義肢抱在懷中，義肢在她的胸前，嗅聞到異性淡香的體味，還有柔軟的乳房，不斷輕輕碰撞著它，義肢舒服得差點要喊叫出來。

但是，一上了地面，義肢的春夢全都破碎，它又孤楞楞地等在一個金屬房子裡，趁捷運人員不注意時，義肢又展開逃亡。

義肢使勁地跳，使勁地躍起，一路在人行道上蹦跳，哪裡是主人的家呢?義肢邊跑邊東張西望看著四周，走這條路對嗎?

正巧一隻大狼狗經過蹦跳的義肢旁，跟著在後面追跑了起來。

狼狗全身躍起

一口咬住躍跳在半空中的義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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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腳被迫離開主人後，不到幾天，那人親自用雙手把它強壓泡在馬福林液裡。

記得那人剛調配馬福林液時，肉腳一直緊盯著他笨拙雙手的任何動作，肉腳緊張得無來由抽著筋，事實上，肉腳以前與那人肉身相黏相親時，那人也很少去游泳，一年只有一兩次吧，肉腳以前就很不喜歡主人帶它去游泳，整隻腳泡在波動來去的水中，腳又沒有嘴巴、鼻子可以吞吐空氣，肉腳卻要沈浸在不見天日也無法自由呼吸的水裡，活生生地在水裡掙扎著，肉腳想自己就差沒有溺死，在那一剎那瞬間，肉腳竟有大量漂染消毒液的水，灌進自己肺臟、心臟的錯覺。

肉腳覺得泳池的水就要灌滿肺部，自己快要一命嗚呼哀哉之時，那人的身體卻突然浮露出水面，讓肉腳可以大口喘了一口氣，但正當肉腳覺得自己脫離苦難時，那人卻又猝不及防地沈落到水面下。

如今肉腳被那人用雙手，沈入充滿濃濃藥味瓶裡的急迫，嗆人口鼻的馬福林液，紛紛流進肉腳數百個毛細孔裡，肉腳無法呼吸，肉腳無法自由運動，就連踢一腳都碰到硬梆梆的玻璃，都被大力地反彈回來，肉腳覺得這一輩子是無法再乾燥的空氣裡走動了。

肉腳喊痛都來不及，只要一張開毛細孔，馬福林液就洶湧襲來。

肉腳隔著有些透明又有點霧氣的瓶子向外看去，它第一次看清楚主人扭蛇彎的臉面，那人還自以為是地品嘗紅酒，像喝著自己的血一般，這不要臉的傢伙，竟然把同生死共患難的腳，親自淹死在一個沒生命的瓶裡。

肉腳無論是在做夢，還是要輪迴時，它都如此大聲喊著     

「救命……………」

聲音溺斃在濃濃黃濁的馬福林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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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了肉腳、多了義肢的那人，喝了紅酒後，急速掉入一個軟綿綿的若大世界，想動也動彈不得，他躺在床上沒哼一口氣地死睡著，他還以為右腳還存在著呢，他用著懸空的褲管，壓著枕頭，安穩睡入他不知飄盪在何處的夢境。

他的兩隻腳，一隻泡在馬福林液的肉腳，另一隻光鮮亮麗的義肢，還是那般盡忠職守地站立在所放置的櫃子上，看著那人不清不楚睡著。

那人剛剛抽完的煙屁股，原本安靜躺在桌上休憩著，豈料有輕風助興，那麼一點火星，隨風彈跳到溢出桌面的紅酒酒漬，接著嘩然一聲，燒起一陣火光，原先只是小火，但小火吞吃到一整個桌子的份量，開始扯著旁邊的傢俱、窗廉，加入大火的派對。

一整個加強旅的火勢燒烘了起來，連站立著最旁邊櫃子的兩隻腳，都被大火驚嚇得想要逃命，肉腳拼命地想游出這一畦只是小小的一灘馬福林液，它用盡了大半生的力氣才翻倒瓶子，瓶子碎裂在地面上，馬福林液灑流滿地，肉腳奮力在地板上開始走動，這時肉腳第一次看到那隻剝奪了它原本角色的義肢，確實閃亮著不可言喻的光澤，義肢也看到了肉腳的真實原貌。

以不同姿勢站立在地板的兩隻腳，同時想起了幾句老掉牙的爛成語，但大火逼得兩腳非得逃之夭夭不可，肉腳一拐一拐走路不穩地向前挪動，義肢則用蹦跳地急速往前方躍竄。

至於那人，最後被火光的高熱給驚醒了，他一醒來看到大火在四周舞動蛇樣身軀，整個人都給燒醒了。

他第一個浮現在腦海裡的念頭是，終究要搶救那一隻腳?

泡在馬福林液裡的肉腳?還是金光耀眼的義肢?

他的眼神往櫃子裡那邊移動，卻發現櫃子上早已空無一物。

那人內心還在掙扎時，兩隻腳竟同時躍現在他眼前，肉腳扶著義肢，義肢牽動著肉腳。

兩腳在他眼前合作無間，齊步跨下一階又一階的樓梯，把那人留給大火一同躍舞。

左腳、右腳、左腳、右腳，往前跨步走….

-2007年12月新地文學雜誌

2008年8月12-13日世界日報 小說世界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