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紫蘭散文集的學理分析之四(下)-《普通人》
∕陳清揚
貳、《普通人》的敘事策略
張紫蘭的《普通人》散文集作品,內涵深刻,風格獨特,其敘事策略融合詩意哲思、辯證書寫與情感敘述,展現出一位對語言極度敏感且具有哲學思維的散文作者特質。以下從三個層面為您系統性分析其敘事策略:
一、敘事人稱(Narrative Voice)
1、第一人稱為主
張紫蘭的散文大量採用第一人稱「我」來抒發感受與思索,形成強烈的主觀性與個體視角。這種「我」既是思考者也是觀察者,經常游走於敘事與評論之間。
例如:
〈我討厭庸碌〉中:「我討厭庸碌,不是貧窮……而是內在的不真實。」
〈我不在乎我在乎〉:「我迎風喊,一面放輕腳步,我不在乎我在乎……」
這樣的「我」是一種既脆弱又堅定的存在,不以全知者自居,而是持續在探問與質疑中構建自我。
2、轉化為「你/妳」的第二人稱對話
她經常以第二人稱「你/妳」進行某種內心對話、抒情告白或哲學對問,形成一種「內在雙聲敘事」。
例如:
〈你不就是一切?〉:「你的寬廣,你的純真,那麼絕對,而獨一無二。」
〈你只準備生命〉:「你將成為怎樣的人?你依舊要站起來……」
這種第二人稱既可視為對他人的呼喚,也常被理解為自我分裂的內在獨白。
二、敘事觀點(Narrative Perspective)
1、主觀省思與內在視角
張紫蘭的敘事觀點強烈內傾,幾乎整體散文都以自我思索為起點,觀點多源於「內心經驗」而非客觀記錄。她不重現場與事件,而重思想的流動與自我剖析。
2、哲學化的敘述視角
她不止是觀察「事件」,而是觀察「價值、感覺與存在的層次」。這讓敘事跳脫生活瑣事,進入一種高密度的存在哲學對話。常以一個小細節切入,卻引發出極大的意義推演。
如:〈瀕臨破碎的人〉中的:「寫詩,是一種絕對的記憶的還原。不是整理而已,是心魂的回返。」
三、敘事方法
張紫蘭《普通人》散文集,以其深刻的人文視野、敏銳的文學觀察及強烈的主體性思維,構築了一套獨特的敘事美學。其中,「敘事方法」尤以矛盾對比的辯證手法最為突出。以下針對這一敘事技術加深分析:
(一)、矛盾對比法(Contradiction and Dialectics)
張紫蘭大量運用矛盾的語意場來構成其散文張力。她筆下的敘事結構,不求線性或故事化,而是透過「矛盾的意象對位」形成思辨與哲學空間。以下從幾個核心對比,探析其敘事效能:
1、凡人與天才
她不斷描寫「普通人」與「天才」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她筆下的天才往往隱身於庸常之中,而普通人亦可能閃現驚人的光芒:
〈普通人3〉:「不幸是潛力的可能起點,他的醜陋是他美的起點」。
〈文人〉:「太正常不過的人,他們一般是最枯竭、枯乾的人」。
在此,張紫蘭藉由「反差」指出:真正的才華與深度,未必來自形式的光鮮或世俗肯定,而是在內裡鬱積與磨難中鍛鍊而成。
2、平庸與極致
對平庸的厭惡是張紫蘭作品的潛在情緒線,她以極致的美學自我要求為寫作出發點,對任何「隨便的文字」表現強烈排拒:
〈不能平庸啊〉:「不能平庸啊!」。
〈散文要非常好才叫散文〉:「詩要非常好才叫詩,散文要非常好才叫散文。其他根本不是」。
這種對極致的信仰,使她在語言選擇與結構運思上,持續求取一種「純粹的深度」。
3、虛榮與純粹
她筆下的女性角色經常在世俗虛榮與內在誠實之間掙扎。例如柔美的美貌與虛飾與其婚姻悲劇構成直接對照:
〈普通人4〉:「每個人都痛,而柔美走在痛的極致、美的極致」。
〈坐在桌前的妳的幻影〉中也出現對虛榮的警告與對純粹心靈的辯證。
這些敘述凸顯女性在資本社會下的困境,以及自我回歸過程中的痛楚與清明。
4、文學與庸俗
張紫蘭多次於文本中劃定「文學」與「庸俗文化」的界線,甚至斥責那些將文學降格為人情手段的行為:
〈這不是真的好人〉:「你不能把文學當慈善事業做,判給好人,但毫無才氣……這不是真的好人」。
〈通俗掉的人生〉:「從事文學者不討論文學,整天談論通俗掉的政治,這成為什麼樣的世界?」。
這種矛盾對比並非單純地詆毀通俗,而是期望為文學保有一個「嚴肅與誠實的審美區域」。
5、愛與不愛
她處理愛的方式常為尖銳而非溫柔,並藉由愛與不愛的拉扯,揭示情感的底層真相:
〈道理值得了〉:「我不會再熱烈愛妳了……因為我還有更龐然的愛,激烈的勇毅。我不愛妳了,女人」。
〈偶然〉:「生命是個偶然!這才不失為一個有智慧的現代人」。
這些情感上的轉折不僅是個人經驗的呈現,更藉由「不愛」的哲學質詢,迫使讀者面對自我選擇的本質與侷限。
結語:矛盾對比作為認知策略
在《普通人》散文集中,作者將對比法昇華為一種認知工具:它不僅是敘事技術,也是對人性、社會與文學的批判手段。她以張力為美感,以差異為真理的入口,在衝突中尋找詩意,在撕裂中重建自我。其矛盾對比法最終指向的是:「深刻的書寫,來自無法被和解的生命張力」。這使《普通人》不僅是一部散文集,也是一場不斷鬥爭與轉化的自我辯證。
(二)、辯證式的語言節奏
1、形式特徵:對立概念的連續使用
張紫蘭經常以「是/非」、「高/低」、「美/醜」、「真/假」、「愛/不愛」、「內在/外在」、「文學/庸俗」等一對對立詞組或價值觀作為語言節點,在其之間展開辯證性思維:
〈永不會是世俗的目的〉:「這是愛與不愛的差別,好與不好的高下。」
——這樣的句式不斷出現,構成她風格的骨架。她並非直接判斷是非,而是在對比與跳躍中逼近一種「價值的臨界」。
2、語言節奏:有意延遲結論、逼近真理
她的語句常設有轉折與遲疑,例如:〈你只準備生命〉:「我相信意志,我不相信意志。我相信智慧,我不相信智慧。」
——這種表述不是矛盾的混亂,而是意在顯示事物的複雜與不可歸一。她拒絕直線推理式的語言,轉而以波狀推進或螺旋式語意漩渦來強化深思與自辯的力道。
3、思維策略:真理不在終點,而在過程
張紫蘭對語言的使用方式不是為了傳遞結論,而是進入「思考的過程」,她並不直接說教,而是讓矛盾暴露、讓差異撞擊,讓讀者在猶疑與模糊中生出一種更接近真實的觸感。
〈所謂真所謂假〉:「平凡只知它的好,它的繁複,給予無限欽慕,但是二流者。人當做更高更孤絕的判斷,更加堅持!」
——這裡,「平凡」本是正向詞,但她立刻拉出「二流者」來對衝,再提出「孤絕的判斷」與「堅持」作為終極要求,形成三層以上的論述節奏。
4、內在倫理與語言結構的同步
這種辯證節奏,也顯示她在文學上拒絕簡單化與僵化答案的倫理立場。對她而言,「真實」往往藏於曖昧與交錯中,若語言太快下判斷,便失去與現實複雜性的對話可能。因此,她選擇讓語言保有「開放」與「游移」:
〈他會笑場〉:
「做作家,他不敢寫心底話。做父親,他搞不清小孩讀幾年級。」
——她不直接批評,而是透過兩個平行語句,讓我們看見一個「外部角色與內部真實的失位」,語言的簡單形式下,隱藏著倫理的複雜性。
5、近似黑格爾式的語言辯證
若從哲學語言來看,張紫蘭的辯證語句形式近似黑格爾式辯證法(正-反-合)。她常以第一句提出一個「看似真理」的概念,第二句予以質疑或否定,第三句(有時隱藏在語義後頭)嘗試提出一種超越性的洞察或反問。
例如:〈天真無限〉:「不要說破,不必說破,生命自然綿延與消失。」
——「說破」代表理性語言的暴力,而她選擇讓語言保持模糊與餘韻。這其實是對語言與存在之間張力的詩意實踐。
小結:辯證不是風格,而是思維方式
張紫蘭的辯證式語言節奏,不僅是她散文的形式特徵,也是她在思維上的選擇:
她拒絕簡化:面對人生、倫理、創作、真理等問題,她不給快速答案,而是讓語言保有探索的張力。
她強調過程:真實不是落在某一極端上,而在反覆比對中被照見。
她維持模糊的美感:模糊不是逃避,而是一種哲學自覺——理解世界永遠需要耐性與縫隙。
(三)、碎片式、詩化段落
敘事方法——碎片式、詩化段落——不僅是一種語言形式的選擇,更可視為作者對生命經驗、內在思維、文學本質之理解的實踐。這種風格結合散文與詩的特性,使得作者敘事方式呈現出獨特的節奏與美學結構,形成一種非線性、感官化、哲理化的文學場域。
1、結構特徵:段落如詩、句句自成
本集裡的許多篇章,如〈絮葉〉、〈創造〉、〈流域〉等,採用段落短句化、語句分行或獨立陳述的結構,有如詩句排列,行行之間彼此聯繫鬆散但意象緊密,形成開放性的語義網絡。
〈絮葉〉:「我們也曾經很單純。/我們也曾經很不幸。/我們也曾經想要好好活著。/我們也曾經想毀滅一切。」
——這樣的四句片段在節奏與情感上構成迴響,彷彿同一情緒的多角度折射,既是時間的殘片,也是意識的切面。
2、詩化語言:意象、節奏與濃縮語意
張紫蘭將語言詩化,非單為風格,而是試圖用濃縮語彙來表達細緻感受與哲學思辨。這種詩化書寫使句子承載了超越敘事的能量。
〈創造〉:「我怕自己不是創作者,只是思想的搬運工。/創作是把一切從頭建構。/思想與靈魂交戰,重新取名。」
——這裡每句話幾乎都可單獨成詩,但串聯起來則構成了關於創作本質的自我辯證與抽象場景。
3、碎片中的整體性:非線性敘事的組合美學
在張紫蘭的詩化段落中,沒有明顯的開端、高潮與結尾,取而代之的是意識流般的游移與聚焦交替。這種非線性敘事有時表現為時間的錯亂,有時是一種回憶與感覺的拼貼。
〈流域〉:「我的決裂我自己會回來,回到美麗的流域。」
——此句不是在敘述一段外部事件,而是在標示一種心理回返的地景與自我修復的心靈地圖。這樣的句子在「流域」這個象徵意象中反覆出現,讓篇章如河水般分支交會,又不失方向。
4、詩化敘事的作用:營造「情境感」與「思維場」
碎片與詩化段落的結合,不只是為了文體創新,而是讓語言成為一種「沉浸」或「共振」的載體,讀者不只是接收訊息,而是進入一種情境感知與意識共鳴的場域。
〈些微虛無〉:「打開門,忽然一種空虛。/一種過得很好的虛無。」
——語言在這裡不訴諸劇情,而是一種存在感的閃現與退隱,讓「虛無」這個哲學命題變成日常而具體的感知經驗。
5、美學價值:從片段中建立完整感
這些詩化、碎片式的句子,乍看之下不具連貫性,但實際上它們構成一種「有機整體」——不是邏輯編排的整體,而是情感與思想在語言中逐漸集結的動態網絡。這種整體性是節奏性的、詩性的,而非敘事邏輯性的。
結語:
張紫蘭的「碎片式、詩化段落」不只是風格修辭,而是反映她對文學、人生與存在本質的看法。這種敘事方法具有以下幾項關鍵價值:
(1)、反映碎裂現代性的意識狀態
(2)、建立哲學與詩學之間的通道
(3)、打破線性敘述,創造多層次感官與意義的共振
(4)、重構敘述主體:不再是「說一個故事」,而是「說一種意識的流動」
因此,張紫蘭的散文不只是語言上的創新,更是一種關於存在的藝術實踐。她讓「片段」變成「真實的容器」,讓「詩性」成為思想與情感抵達的通道。這也正是《普通人》散文集在當代散文中最為獨特的語言建構方式之一。
(四)、抽象概念與情緒寫實的交錯
張紫蘭散文語言的動力,往往來自於抽象哲思與具體經驗的交織:她不只是論說誠實、尊嚴、自由等抽象語彙,而是透過日常事件、細節觀察和感性描摹,將這些觀念拉回身體經驗與情緒現場,使抽象具有體溫,具體事件富有思辨層次。
這種書寫策略讓讀者在讀到「觀念」時,並不會抽離或失焦,而是貼近人心與生活,營造出張紫蘭獨特的「詩化哲思散文」風格。
1、抽象觀念與小事並置的敘事策略
她常用一個場景或具體小動作,導引出大的存在或哲學命題:
例如在〈跟隨己身〉中,從「禮貌」這個具體的人際互動開始,說明人內在誠實與自我認同的過程:「人的禮貌,是一種自然的鍛煉,跟隨己身。」這裡的「禮貌」從社會約束轉化為一種精神修養,呈現了外在行為與內在倫理的交互關係。
在〈不得已的堅強〉中,她從日常中說真話會得罪人的困境,引出對價值、道德與誠實的執著:「說明一件事情,有時候會得罪人。毀壞一個觀念,有時候是為了某種強烈的建設。」
在〈我討厭庸碌〉中,她將「庸碌」定義為一種「內在的不真實、誇飾、虛幻」,而非表面的貧窮與地位,展現抽象與具體判準的雙重性。
2、語言風格與敘事風格的互為支撐
作者在語言組織上,有三項鮮明的風格,與上述敘事策略密切相關:
a、對仗與排比
這種節奏感強烈的句型,為她的敘述增添一種詩意的莊嚴感,也強化抽象語義的詩化敘述,例如:「我不愛無情人,不愛愚蠢者。從此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出自〈你不就是一切?〉)這類句式將倫理價值透過重複與對仗強化,簡潔而有力。
b、省略主語或動詞,營造詩性與哲性交融
她常以片段式語句陳述情緒或命題,主詞或動詞的省略造成語句的開放性與詩性模糊性,讀者需參與詮釋:「無話可說。人生中一些細事,起伏著,飛絮般,沈靜了。」(〈文字必須準確〉)這類語句不完整卻情緒飽滿,象徵記憶的飛逝與時間感。
c、設問與反問句的運用
設問常製造出內在拉鋸感,讓讀者進入思辨節奏。例如:在〈創造之瞬時〉中:「我們的瑣碎啊!寫成我們的河!有一天站立起來,樂譜成可愛人類,滾下淚。」這句話隱含一種設問與轉折,從「瑣碎」到「人類」的轉化中,完成一種詩性論述。
結語
張紫蘭的語言並非純粹表達情緒,也非哲學論證的冷靜邏輯,而是在詩與哲、具體與抽象、感性與理性之間形成往返與共振的節奏。她將「誠實」「尊嚴」「真實」這些本質性的價值,不直接定義,而是讓它們在一場場「衣服」「文字」「交談」「散步」中現身,這種書寫是一種極其個人而精緻的語言美學與敘事倫理。
她的語言讓我們深切地感受到,「抽象不是遠離生活,而是生活最終的低語。」
結語:張紫蘭散文敘事策略綜觀
張紫蘭的《普通人》並非以故事情節為中心的散文,而是以思想的流動、語言的試煉與存在的探索為主,構築出一種深沈、獨特、具有現代詩風格的散文敘事形態。
貳、柔韌的女性散文美學
從女性主義觀點出發,張紫蘭《普通人》散文集呈現出一種柔韌、內省且對主體經驗高度自覺的女性散文美學。她筆下的女性書寫不是對抗式的性別論戰,而是一種深層且靜默的修辭抗辯,一種透過語言、姿態、記憶與價值的重構,為女性主體尋回存在與尊嚴的美學實踐。
以下分為四項論點,並輔以文本實例說明:
一、自我主體的細膩建立與反思:不為誰而存在
張紫蘭的女性敘事主體不是依附於家庭、愛情或他者眼光的角色,而是持續進行內在對話與自我辨識的主體。她強調「我」的存在,是一種需要自我確認的「安靜的力量」。
〈彷彿有一個我〉(《普通人》之1)
「彷彿有一個我,在說話,又不是我。那個我,比我誠實。」
→ 這段話展現了女性主體在語言與內在誠實中對自己的分裂與尋索,說明女性書寫常承載多重「我」的辯證意識。
〈你會成為自己的真實〉(《普通人》之3)
「你必須放棄某些東西,虛榮吧!你會成為自己的真實。」
→ 強調女性對「自我真實」的尋求,是一種對社會既定角色的去魅。
二、對庸俗與權力的拒絕:女性倫理的自我潔淨
張紫蘭筆下的女性常有一種對「庸碌、虛榮、權勢」的警覺與排拒。這不僅是道德感,更是美學上的選擇,是女性對「不必要的裝飾」所提出的審美叛離。
〈我討厭庸碌〉(《普通人》之3)
「我討厭庸碌,不是貧窮,是不真實、誇飾、虛幻。」
→ 這是對女性被塑造為裝飾、工具、附屬者的反動與批判。
〈彷彿懂得物質〉(《普通人》之3)
「走了一遭繁華,彷彿懂得物質。」
→ 曖昧中透出一種對物質世界的冷眼旁觀,女性並非消費文化的俘虜,而是觀察者與批判者。
三、對語言與美的重構:女性之眼的審美反省
張紫蘭在多處文字中談及語言、詩、散文、審美經驗,呈現出女性如何從被審美客體轉向為審美主體的過程。她拒絕姿態、裝飾、標準化形式,而傾向探索文字的靈魂與裂縫。
〈詩與詩論〉(《普通人》之3)
「有的人詩好,有的人詩論好,各自天賦,無法比較。」
→ 解構了文壇中心與天才話語,轉而肯定每個創作者的異質與自由。
〈語言的秘密〉(《普通人》之1)
「語言,不應該像服飾那樣標籤女人。」
→ 展現出語言也是性別壓迫工具,女性創作者須對語言進行內在解構。
〈有點破綻,是謂大美〉(《普通人》之2)
→ 破綻、裂縫不再是缺點,而是另一種真實之美,為女性身體、情感與書寫中的「不完美」進行翻案。
四、時間與記憶中的女性自傳:情感記憶的文化存證
張紫蘭擅長以碎片記憶與情感細節書寫女性經驗,這些記憶不僅是個人私語,更是被歷史與文化忽視的女性經驗存證,形成另類的生命史。
〈絮葉〉(《普通人》之1)
→ 以62則片段語錄拼貼成女性的自我與世界感知,情緒在細節中浮現,構成一種女性記憶文學。
〈仿若一生的演講〉(《普通人》之3)
「我聽老師的演講如天啟般入心……仿若一生的演講。」
→ 將女性在學習場域中的感知與感動昇華為存在論經驗,對知識與尊重的渴望成為女性自我成長的關鍵。
小結:張紫蘭女性美學的特色可概括為以下幾點:
參、感性又深邃的修辭藝術
張紫蘭的《普通人》散文集展現出獨具風格的修辭藝術,其書寫既感性又深邃,透過語言的扭轉與細節的凝視,使日常生活與內心經驗獲得了詩化表達。以下整理其主要修辭表現技巧,並從原文中舉例對應:
一、對比與矛盾的辯證修辭
張紫蘭慣常運用矛盾、對照或反差,來突顯複雜人性或思想張力,形成一種辯證性的語感。
〈我討厭庸碌〉(之3)
「我討厭庸碌,不是貧窮,也不是地位卑微,而是一種內在的不真實、誇飾、虛幻。」
→ 表面上反對的是「庸碌」,實際釐清的是對「精神虛偽」的深層否定。以否定陳述達成思想鋪陳。
〈所謂真所謂假〉(之3)
「看到所謂真,所謂假,那就是真能力,真道德,不平凡。」
→ 「真與假」表面上互斥,但透過對「看見」的修辭突顯理解的價值。
二、片語節奏與句型斷裂
張紫蘭偏好使用短句、破折號、省略、省文句法來營造思緒的跳躍、內心的斷裂或未竟語意的延伸空間。
〈你只準備生命〉(之3)
「你依舊要站起來,侃侃而談。你要一直一直——哪裡都不會是終點,你一直未準備——你只準備生命。」
→ 破折號的使用不僅模擬情緒的停頓,也營造哲學反思的餘白。
〈天荒地老〉(之3)
「點到為止,到此為止,盡力而為。」
→ 重複的結構與節奏,加深語義、形成韻律。
三、譬喻與象徵意象
雖屬散文,張紫蘭經常引入詩性譬喻與象徵,將內在經驗轉譯為形象世界。
〈造物的完美〉(之2)
「完美不是對稱,是一種如月光不落塵埃的明亮。」
→ 用自然意象(月光)象徵「完美」的非形式本質。
〈我奔去的髮〉(之3)
「你是哪裡來的身軀,擋住了我奔去的髮。」
→ 以頭髮動作象徵慾望、行動與受阻,具動態象徵性。
四、通感與感官交錯
在情感與觀念表述中經常使用跨感官連結(如視覺與聽覺、觸覺與心理感受之混合),使敘述詩意化。
〈美得煙塵〉(之1)
「美得像煙塵一樣揚起,那些事物,過了,就再不回來了。」
→ 將視覺的「煙塵」與情緒記憶混合,轉化為情感的隱喻。
〈一種微光〉(之2)
「有一種微光,是人說話的時候忽然溫柔。」
→ 將「微光」(視覺)與「說話的溫柔」(聽覺/情感)連結,構成通感表述。
五、格言式斷言與哲理化句構
作者經常在散文中使用格言式的命題,形成強烈的主觀立場與批評姿態,亦是她風格的標誌。
〈永不會是世俗的目的〉(之3)
「愛文學的人,永遠不會把文學當作一個手段。」
→ 直接而果決的語法,形成準則式敘述,簡潔而具重量。
〈不得已的堅強〉(之3)
「那就是不得已的堅強與它的信心。」
→ 內在道德張力以一句短句定義,明確、斷然。
六、片段拼貼與意識流法
許多段落(特別如〈絮葉〉或〈太想自己〉)以碎片、片語、小段文字組構,類似詩的行進,反映思想游移與片段自白。
〈絮葉〉(之1)共62則段落
每則為數十字之短語、印象、對話與感知,構成女性內在經驗與時代交錯的感官拼圖。
→ 形式上打破傳統散文段落邏輯,採「類詩」片語拼貼式意識流。
七、反諷與語帶隱刺
部分篇章透過冷峻語氣或無聲譏諷的陳述,對社會虛假現象、知識人虛偽、文化庸俗化進行隱約批判。
〈這不是真的好人〉(之3)
「你不能把文學當慈善事業做,判給好人,但毫無才氣。」
→ 用「慈善事業」比擬文學評價,構成極具張力的諷刺。
〈通俗,它是孤寂的誤解〉(之3)
「通俗,它不是歷史,它是孤寂的誤解。」
→ 將通俗文化解構為孤寂的產物,否定其被神化的價值。
總結︰張紫蘭《普通人》系列的修辭特色
肆、畫龍點睛的亮句和金句
根據張紫蘭《普通人》散文集的金句,筆者依主題進行分類與詮釋分析,涵蓋 創作論、語言觀、個體意識、生命哲思、美感經驗、女性主義視角與社會批判 七大類,呈現張紫蘭散文美學的思想軌跡與寫作風格:
一、創作論|關於創作者、天賦與創造的責任
張紫蘭筆下的創作不只是才華的流露,而是靈魂的淬鍊、內在誠實的磨練。創作是一條內向的、對抗虛偽與流俗的道路。
〈創造6〉:「作為一個創作者,你只要往你的內在深入,往內走。」
→ 表現了創作不依附外在潮流,而是向內探掘的自我誠實與精神追問。
〈文學、語言〉:「完全是作品的光芒,這就是文學創作要的。」
→ 強調作品本身即為創作之最終意義,而非創作者的姿態或社會話語。
〈不能平庸啊〉:「陽光仰臉。是我活下去,找到理由。」
→ 書寫一種生命與寫作的共振狀態,創作是她抵抗庸碌生活的方式。
〈我們是創造〉:「我們是創造東西,不是因襲東西。」
→ 簡練有力地宣示創作的獨特性與原創精神。
〈詩與詩論〉:「翻滾的身軀,放浪的夢想,驕傲的宗教,神與人。」
→ 把詩視為人類本能與信仰的總和,語言充滿宗教般的靈性召喚。
二、語言觀|語言的秘密與極限
張紫蘭筆下語言不是技術性的工具,而是與心靈緊密相連的感應體,是情感與思想穿越現實的橋樑。
〈文字是最靠近我們的東西〉:「文字是最靠近我們的東西,得到它,才會說,彷若得到全世界!」
→ 視文字為人與世界溝通的最本質依靠,是思想與存在的交會點。
〈「形式不盡,難以逼現真內容」〉:「形式不盡,難以逼現真內容。」
→ 批判形式主義,呼籲形式須為真實服務,語言與內容之不可剝離。
〈文字必須準確〉:「文字必須準確,思考必須深沈。」
→ 文學的倫理首先是一種誠實,誠實來自語言的準確與精確。
三、個體意識與主體追尋
張紫蘭筆下的「我」是探索的「我」、書寫的「我」、抵抗庸俗與尋常的「我」。
〈彷彿有一個我〉:「我走到最孤單的地方,我發覺彷彿有一個我在那裡。」
→ 述說存在的異質性與對自我存在感的深層追問。
〈我很淡,我可以活下去〉:「我很淡,我可以活下去。」
→ 傳遞一種以退為進、安然於自身的生命策略。
〈你會成為自己的真實〉:「你會成為自己的真實。請共勉。」
→ 提出生命歷程是尋求自我本質的旅程,並呼籲誠實與獨立。
〈我討厭庸碌〉:「我討厭庸碌,不是貧窮……而是一種內在存在的不真實。」
→ 真實與否成為評價人生與自我的唯一標準。
四、生命哲學與存在感悟
這些句子表達作者對命運、日常、存在、死亡與人的有限性的深刻感觸。
〈生命這才逼近〉:「一切歸零,生命這才逼近。」
→ 歸零即為重生,必須先捨才能擁有。
〈說到深刻處〉:「說到深刻處,忽然世界停住了,我越線了。」
→ 說話與書寫本身即為一種存在的激烈介入。
〈無限〉:「謝謝生命反轉,我還能心境健康的活下去。」
→ 對苦難過後能保持內在安然的珍惜,是她的生存美學。
〈天空無限大,生命無限好〉:「天空無限大……而生命無限無限好!」
→ 自然與生命交織出一種澎湃且充滿希望的存在觀。
〈仿若一生的演講〉:「一字也不多,一字也不減,字字鏗鏘……」
→ 關於語言之重量與生命之不可浪費。
五、美感經驗與藝術感知
張紫蘭強調一種來自破綻、單純與孤絕中的「美」,是脫俗的、超形式的審美經驗。
〈冷淡2〉:「冷淡是一種智慧,對宇宙世事的沈默。」
→ 冷淡並非漠視,而是一種審美與情感的高度提煉。
〈偶然3〉:「所有技巧與繁複,都抵不過天真。」
→ 美感經驗的純度往往勝過工整與技巧。
〈漂亮世界〉:「他面對無法掌控的命運,誓死般的奮戰!」
→ 命運本身成為一種壯美的審美表現。
〈他是為了她〉:「思想才是文字的終點。他是為了她。」
→ 意識流與情感書寫構成創作之原動力與審美軸線。
六、女性主義與性別位置
張紫蘭從不刻意標榜女性立場,卻處處透出一種自主、內在、誠實的女性意識與抵抗姿態。
〈世界是他的!〉:「妳毀損不了這個男子驚人的才華!這已是事實,世界是他的。」
→ 雙重語意,既揭示天才的不被理解,也隱含女性對才華的觀察與矛盾。
〈無盡的人性材料〉:「我要有時穿得醜,有時穿得優雅,緩緩擺動前行。」
→ 對女性外貌的獨立立場,呈現女性自由與多樣的身體姿態。
〈我怕人〉:「作品是要非常非常的努力,沒有妥協。」
→ 無性別化的堅毅,卻也是女性在文學場域自我要求的縮影。
七、社會批判與文化觀察
她對通俗文化的冷眼旁觀,對庸俗與虛假之事進行深刻反思與反動。
〈通俗,它是孤寂的誤解〉:「通俗,它不是歷史,它是孤寂的誤解。」
→ 把通俗視為社會虛假認同的投射,缺乏深刻性。
〈文字崩壞之前,我已逃躲〉:「文字崩壞之前,我已遠遠逃躲。文字之孤絕,一種人之絕善!」
→ 是一種文化批判與自我潔癖,也是一種道德立場。
〈這是我憤怒的方法〉:「這是我活下去的方法,這是我憤怒的方法。」
→ 以書寫對抗社會規訓,成為個體意志的出口。
〈沒有一個形狀出來〉:「再也沒有一個形狀出來。」
→ 指涉社會化後人際關係的空洞與喪失本質。
八、靈魂記憶與心理書寫
張紫蘭常以私密、孤絕、記憶的筆法抒寫個體存在的軌跡與靈魂的陰影。
〈一個人生、一朵蝴蝶結〉:「一個人生,一朵蝴蝶結。」
→ 以簡約意象串連童年、女性、記憶與命運之謎。
〈你不就是一切?〉:「你的寬廣,你的純真,那麼絕對,而獨一無二。」
→ 既可解為對愛人的讚頌,也可視為對自我靈魂深處的回應。
伍、語言風格與美感價值
張紫蘭的散文集《普通人》散文集,以高度個體化的語言、強烈的美學自覺和豐富的情思沉思,展現出一種深具辨識度的語言風格與美感價值。以下從語言風格與美感價值兩個面向作出分析整理:
一、語言風格分析
1、精煉與斷裂:斷句化、短語化、氣息式節奏
張紫蘭的語言具備「斷裂式詩性」特色,常以短句結構、單句即意的方式呈現思想密度與情感跳接。她常斷裂語意單元,製造語氣間的緩慢停頓與情緒抽離,令人聯想到現代詩的節奏美學。
例:
「我很淡,我可以活下去。」(〈我很淡,我可以活下去〉)
「說到深刻處,忽然世界停住了,我越線了。」(〈說到深刻處〉)
2、內語式的沉思語氣
語言像從自言自語中誕生,帶有私密性與沉潛感,形成強烈的自我凝視與靈魂辯證。這樣的語氣往往不為他人解說,而是自我回應、自我對話。
例:
「這是我活下去的方法,這是我憤怒的方法。」(〈這是我憤怒的方法〉)
「你會成為自己的真實。請共勉。」(〈你會成為自己的真實〉)
3、反覆句與變奏句的運用
她擅長使用重複修辭,透過反覆、變化、遞進式語句構築情緒波峰與思想高點,使讀者隨句式節奏進入其精神領域。
例:
「不是不可以;不是不知道;不是不願意。只是不能說。」(〈絮葉〉)
「我不在乎我在乎。」(〈我不在乎我在乎〉)
4、對比與隱喻頻繁運用
運用大量對比詞(如醜與美、深與淺、輕與重、真與假),張紫蘭建立一種辯證性語境,讓語言蘊含張力並激發讀者思辨。
例:
「不幸是潛力的可能起點,他的醜陋是他美的起點。」(〈普通人3〉)
「你對作品有絕對的喜好(喜惡),你才會迅速進步。」(〈絕對的喜惡〉)
二、美感價值分析
1、詩性散文的美學建構
《普通人》非典型散文,其語言接近詩,其主題雖寫實,卻以詩意方式書寫內心風景與人生矛盾。這種語言既纖細又堅韌,形成張紫蘭自成一格的詩性散文風格。
作者經常以「心靈片語」式語句書寫日常與命運,如同將詩句植入散文中,使每一段文字如同微型詩行,簡練卻含深義。
2、哲思式語言中的生命厚度
散文蘊含哲學思辨的語言肌理,但不賣弄哲學詞彙,而是經由具體情境、人物感知或語言內視,勾勒出人生的重量與細節。
例:
「生命這才逼近。」(〈生命這才逼近〉)
「讓創意回來,追逐某幾行詩!」(〈追逐某幾行詩〉)
3、美與傷的交織──「破綻之美」的審美觀
她並不追求形式上的圓滿,而推崇「破綻」、「殘缺」、「錯落」、「孤絕」所構成的獨特生命姿態。這樣的審美態度也正是她作品中最具魅力的內在力量。
例:
「有點破綻,是謂大美。」(〈有點破綻,是謂大美〉)
「冷淡是一種智慧,對宇宙世事的沈默。」(〈冷淡〉)
4、女性書寫的抒情韌性
雖不高舉女性主義旗幟,然張紫蘭從身體、自尊、知識、語言與靈魂等層面描摹女性經驗,展現一種不服從、不妥協的陰性精神氣質。她筆下的女性是沉默的書寫者,是孤獨而清醒的生存者。
例:
「我要有時穿得醜,有時穿得優雅,緩緩擺動前行。」(〈無盡的人性材料〉)
「彷彿破壞我是妳的消遣。宇宙,你怎不趕緊滅亡。」(〈恰似我的悲觀〉)
結語
《普通人》散文集的語言風格具有高度詩化、濃密思想性與極簡語勢的特質,這些文字如幽微的燈光,緩緩照亮普通人日常中的困惑、堅持與微光。張紫蘭用語言證明,文學不是宏大敘事的專利,而是自我與世界的秘密對話。她在喃喃自語中打開了人性的洞穴,也在日常的細節中構築了生命的形上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