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母親,二十天前你給我寫了一封非常迷人的信(多年來這是你唯一一次以這種口吻給我寫信),我還沒給你回信。你一定非常難過和驚訝。對我來說,我一讀到這封信就明白你還是比我想像的愛我,所以許多事都還可以補救,幸福的日子也指日可待。 你肯定會千思萬想,想知道我為什麼不回信,那你可能就不那麼寬容了。事實是你這封如此親切和充滿母愛的信幾乎讓我傷心欲絕。我痛心地看到你真是如此渴望與我一起生活,可我又得讓你傷心了,因為我還沒準備好。 首先,我對米歇爾·萊維還不太放心,不敢把書稿擱在他的印刷所裡就離開巴黎。你瞭解我的性格,事無巨細樣樣操心。甩手一走我不放心,而且我不放心是有理由的。(這本書共八章,我正在校訂第五章,剩下的再加把勁兒,十天之內就可以完成。) 其次你再想想,我現在過的日子多可怕,留給我工作的時間少之又少;加之離開前還有那麼多問題要解決(這個月初,我不得不躲起來以免被抓,這一來就荒廢了六天。在此期間我的書和手稿都留在住處。而這不過是上千樁瑣事中的一樁)。 幸福近在咫尺,幾乎觸手可及,可就是抓不住!而且,不僅要知道幸福將至,還要知道必須給那位理應享福的人帶去幸福!(A voir le bonheur à deux pas, presque sous la main, et ne pas pouvoir sen emparer I Et savoir que non seulement on va être heureux, mais qu encore on va porter le bonheur à quelquun à qui on le doit!) 在這種痛苦中,還要再加上一樁你也許不大理解的痛苦:當一個人的神經已被眾多焦慮和痛苦折磨得近乎衰頹時,不管他的決心有多大,那個魔鬼一大早就溜進他的大腦裡,給他灌輸這樣一個念頭:何不休息一天並忘掉一切呢?晚上再幹也來得及,可各種急事遽然間紛至沓來。——然後,到了晚上,一看積欠的事那麼多,心裡就發慌了;方寸大亂導致束手無策,而到了次日,同一出鬧劇又準時上演,同樣是開始時信心滿滿,同樣是到最後信心崩潰。 我急於離開這座該死的城市,我在這兒受了那麼多苦,失去了那麼多時間。一旦在那邊有了安寧和幸福,誰敢說我的心靈不會重新煥發青春?(Il me tarde sincèrement dêtre hors de cette Maudite ville où jai tant souffert et où jai tant perdu de temps. Qui sait si mon esprit ne rajeunira pas là-bas, dans le repos et le bonheur ?) 我頭腦中正醖釀著二十來部小說和兩部劇本。我不想贏得什麼善良而庸俗的聲望,我只想擊垮眾生的心靈,就像拜倫、巴爾扎克或夏多布里昂那樣震懾他們。我的上帝,我還有時間麼?——啊!要是年輕時我就知道時間、健康和金錢的價值就好了!——還有那部該詛咒的《惡之花》,必須重新出版!為此我必須好好休整一下。我要憑借一己意志重新成為詩人;我要故途知返,再次發掘挖掘過的寶藏;我要重新梳理被認為挖掘殆盡的題材——我就是打算這樣去服從那三位傻瓜法官的意志的,其中有一位叫納噶爾! 嚴肅、務實且不抱幻想地說,我在那邊只要勤勉工作,不出兩年我就能償清所有債務,也就是說掙到比在這兒多三倍的錢:我太不幸了,你一年前幹嗎不為我做出這個絕妙的安排,否則我絕不會身陷那些巨大的麻煩當中! 至於《惡之花》,你就不必再誇我了,你的稱讚已是我渴望的四倍。——比利時有人想出版全本《惡之花》。這個問題很嚴肅,我不知道需要解決什麼障礙,可能會很麻煩。——這兒的《當代評論》上剛發表了一篇文章,很可怕。我會寄給你讀一讀。我很擔心會予人口實。作為官方刊物的《當代評論》正採取一些重大步驟,對稱讚過《惡之花》的《環球導報》展開攻擊。我去國務大臣那兒反映了這件事,而且為使我的報復更徹底一些,我向《當代評論》借了好幾百法郎,作為我正在撰寫的一篇文章的預支稿費。我的良心讓我覺得這事做得有點兒過分。這是我第一次向一些我打算傷害的人要求幫忙。但我現在太拮据了,這就算是我原諒自己的藉口吧。 ——最後還是回顧一下我的那些幸福的規劃吧,我可以閱讀閱讀再閱讀,而又絲毫不影響我的創作!我可以把每一天都用來重塑我的心靈!因為,親愛的母親,我必須承認,我可悲的教育已被我所有愚蠢的行為和困苦的生活中斷了;但青春卻在飛逝,我時常為歲月的流逝惶惶不安;可歲月是每時每分構成的,失去時間時我們只認為是片段的光陰,卻從未算過總賬。(- Et puis enfin, pour reprendre lhistoire de mes plans de bonheur, je pourrai donc lire, lire, et encore lire! sans nuire à la produétion. Toutes mes journées employees à refaire mon esprit! Car il faut bien que je te lavoue, chère mère, ma malheureuse éducation a été cruellement interrompue par toutes mes sottises et toutes mes tribulations; et la jeunesse senfuit, et je pense quelquefois avec terreur au vol des années; elles ne sont cependant faites que dheures et de minutes; mais en perdant le temps on ne pense quaux fraéHons du temps, et non à la somme totale.) 這當然是個很棒的計劃;而且我不認為它們是不切實際的,因為在翁弗勒爾我沒有任何藉口不實現這些計劃。 我不希望你在讀我這封信的時候以為我這麼寫只是出於自私。我最主要的想法是這樣的:我的母親並不瞭解我,她過去幾乎不瞭解我;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有限。但我們必須找出幾年時間來幸福地共同生活。 你還和我談到了瓦萊爾。我第一次向你承認,幾個月前我還想通過找尋僕人們身上的貴族氣質來嘲笑我的母親,可我確實不知道那樁討厭的偷竊珠寶首飾的事。別太敏感了,別因為下人的行為傷害自己。你必須知道自己會被矇騙,閉上眼,忘掉它就是了。 再見;現在四點半了;我全身心地擁抱你。這封信寫得太潦草,但我已盡可能把字母寫得大一些,省得你讀起來太吃力。
夏爾
[巴黎]1860年2月17日星期五
致理查德·瓦格納
先生: 我始終認為,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即便對榮譽早已司空見慣,但對由衷的讚美還是不會無動於衷的,尤其當這聲讚美有如真誠的吶喊,更何況這吶喊還來自一個法國人——也就是說,來自一個天生就不大知道熱情為何物且出生在一個對詩歌、繪畫和音樂都很難達成共識的國度裡的人——時,便具有了一種特別的價值。首先,我想對您說,多虧了您,讓我從您的音樂中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巨大快樂。我已到了一個不再以給名人寫信為樂的年齡,若不是發現每天都有無恥的、荒謬的文章以詆毀您的天才為能事,我本來對自己要不要以書信方式表達對您的贊賞會躊躇良久的。先生,您並非第一位讓我對自己的祖國感到痛苦和臉紅的人。簡言之,是義憤驅使我義無反顧地向您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告訴自己說:我絕不能和那幫蠢貨一般見識。 我第一次去意大利劇院聽您的作品時原本不抱期待,而且我得向您承認,我甚至還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偏見;但那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我經常受騙上當,聽到的多是一些由自吹自擂的二把刀鼓搗出的不堪入耳的東西。但您的音樂立刻就把我征服了。我所感受到的無法用語言表達,如果您不見笑,我就試著把這種感受表述出來。首先,我覺得那音樂似曾相識,再一斟酌,我就明白了這幻覺從何而來;原來這音樂就流淌在我自己的內心裡,我認出了它,正如每個人都會認出他注定要去熱愛的東西一樣。(Par vous jai été vaincu tout de suite. Ce que jai éprouvé est indescriptible, et si vous daignez ne pas rire, jessaierai de vous le traduire. Dabord il ma semblé que je connais sais cette musique, et plus tard en y réfléchissant, jai compris doù venait ce mirage; il me semblait que cette musique était la mienne, et je la reconnaissais comme tout homme reconnaît les choses quil est destiné à aimer.) 這句話,除了具有精神性的人以外,任何人都會認為是絕對的無厘頭,尤其是出自像我這樣一個不懂音樂的人的筆下,而此人所受的音樂教育僅止於聽過(當然是帶著極大的樂趣聆聽)韋伯和貝多芬的一些美妙作品而已。其次,您的音樂最讓我震撼之處,是它的偉大性。它代表著偉大,它把人推向偉大。您的音樂中,到處湧動著大自然偉大而莊嚴的聲響,到處洋溢著人類偉大而壯麗的激情。人們情不自禁地為您的音樂所震懾、所征服。您最為奇特的、也是最能激起我全新的音樂感受的樂曲之一,乃是那部以描繪宗教狂喜為宗旨的歌劇。來賓序曲和婚禮合唱的效果簡直無與倫比。我感受到一種遠比我們自己的生命更為充盈之生命的全部輝煌與壯麗。還有:我常常感受到一種頗為奇特的情感,我把它描述為一種在感悟了被擁有、被懾服之後的自豪與歡樂,那是一種真正的感官上的愉悅,類似於騰飛於青空或漂浮於大海的那種愉悅。同時,您的音樂還不時表現出一種生命的尊嚴。那些深沈的和聲往往像興奮劑一樣刺激著我想象的脈動。最後,我還感受到一些或許只有從我的內心或從我的沈迷——但願您不要笑話我——中才能萌生的感覺。總之,您的音樂裡有著某種已昇華和正在昇華的東西,有著某種渴望飛升得更高的東西,有著某種誇張的、趨於極致的東西。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就用繪畫來做個比喻吧:我想像自己的眼前是一片廣袤的、深紅色的空間。如果這紅色代表著激情,我能看到它漸漸升上來,其間經過了各種紅色和粉紅色的過渡,最終昇華為熔爐中那種熾烈的白色。若想再達至某種更為強烈的熾白似乎已極為困難甚至匪夷所思,然而就在此時,又有一道最後的噴射在白色的背景上划出一道更為熾白的痕跡。假如您允許我這樣說的話,那是抵達了最高的熾烈狀態的靈魂所發出的一聲最為高亢的吶喊。(Par exemple, pour me servira de comparaisons empruntées à la peinture, je suppose devant mes yeux une vaste étendue dun rouge sombre. Si ce rouge représente la passion, je le vois arriver graduellement, par toutes les transitions de rouge et de rose, à lincandescence de la fournaise. Il semblerait difficile, impossible même darriver à quelque chose de plus ardent; et cependant une dernière fusée vient tracer un sillon plus blanc sur le blanc qui lui sert de fond. Ce sera, si vous voulez, le cri suprême de lâme montée à son paroxysme.) 我已開始就您的兩部作品《唐豪瑟》(Tannhäuser)和《羅恩格林》(Lohengrin)動筆寫下我的思考;雖然這兩部歌劇我都聽過,但我知道很難表達出我所有的感受。 我如果不加節制,這封信我可以一直寫下去。如果您能看清我的筆跡,我會非常感謝。我還想再補充簡短的幾句。自從聽到您的音樂那天起,我就不斷地對自己說,尤其是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今晚我要是能聽到一點兒瓦格納的音樂該多好啊!毫無疑問,像我這樣的還大有人在。總之,我認為您一定會為這些普通的聽眾而高興,他們對您音樂的直覺遠高於那些心懷惡意的記者。您為什麼不再舉辦幾場音樂會,再上演幾首新的樂曲呢?您既已恩賜給我們預先品嘗那些新奇的愉悅,難道還能有權再剝奪我們繼續品嘗它們的機會麼?先生,請接受我再一次的感謝,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是您讓我回歸了自我,讓我想起何謂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