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李潔珂(Jessica J. Lee)的《離散的植物》
2025/05/12 05:0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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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李潔珂(Jessica J. Lee)的《離散的植物》
雖然個人覺得本書《離散的植物》無法超越作者李潔珂(Jessica J. Lee)的前一本書《山與林的深處》,但我還是願意繼續期待她的下一本書的出現。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離散的植物:原生、外來、入侵……環境歷史學家體察植物界的傳播與擴散,探尋邊界、家、遷移及歸屬的意義
Dispersals: On Plants, Borders, and Belonging
作者:李潔珂(Jessica J. Lee)
譯者:呂奕欣
出版社:臉譜
出版日期:2024/09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99112
內容簡介
加拿大籍、臺英混血的背景讓本書作者李潔珂對「遷移」、「流徙」、「原生」、「外來」等概念格外敏銳。在《離散的植物》寫作期間,她偶然因故被迫在兩個國家、三座城市、四所不同住宅間輾轉遷徙。切身經歷加上過去曾受正規環境史、景觀美學的訓練,讓她善於觀察人文世界折射於自然環境所呈顯的風景,也習慣反思人類建構的社會與野生環境之間的交互影響。在本書中,她挖掘由帝國探險家挾帶至另一塊大陸商業栽植的茶葉「遷移」史;也探究何以東亞餐桌上常見的大豆,引入北美後在文化意象與日常飲食中,始終屈居下位。另外,池塘中的藻類入侵種、傳播範圍遠達極圈的苔蘚、人人欲除之後快的雜草……在在引發作者追問:這些植物離開原生的家園在其他地方扎根時,會發生什麼事?
本書熔回憶錄、歷史和自然科學於一爐,探索了植物和人類世界的羈絆,而作者也從植物和人類的遷徙中發現到可呼應、對比之處。全書十四篇文章所查考的植物,在一定程度上都被視為「不在其位」,透過它們,讀者能以新的角度思考何謂「家」、「歸屬」與「包容」的真諦。
【Excerpt】
〈甜蜜蜜〉
……
在後院,我會幫母親整理花園。佛羅里達的天氣讓她想起臺灣:綠意盎然,炎熱潮濕。這裡的空氣好像摸得到一樣,聞起來芬芳美味。公寓後面的芒果樹有三層樓高,葉子伸向每個照得到光的角落。
我無法說這棵樹到底有多老,也不知道長出來的是哪一種芒果,卻記得它投下影子的每個細節。我記得樹皮的觸感、果實的重量。周圍的泥土散發出汁液的甜香,那是過熟的果實掉落後,回歸泥土所散發的氣味。
每年夏天,母親每隔幾天就會從車庫拿出一根可伸縮的竹竿,其中一頭裝著袋子與刀片,並以一根繩子與把手綁在一起。等到果實成熟,她就會從陽臺探出身子,以採果竹竿摘取每個粉紅色的果實。她將把手一拉,果實就會掉進帆布袋,發出悶悶的咚聲。我把芒果一個個放進白色塑膠盆,讓母親洗乾淨,並在下午和晚上吃掉。大部分芒果是她自己吃掉;我很挑嘴。
在那段日子的某一天,我學會唸中文的「芒果」,其中「果」這個字,也出現在「結果」與「後果」這些語詞中。
芒果(Mangifera indica L.)的植物學名說明了其起源地。長久以來,芒果據信是來自印度喜馬拉雅山區的小山麓。「L」代表「林奈」(Linnaeus),這位瑞典植物學家會依據送到他手中的樣本,幫植物分類,但他可能沒親眼看過芒果樹。
芒果大約在四千年前由人類馴化,是這一帶最早受到人類照料與栽培的水果物種之一:人類使用芒果的歷史,和桃子、柳橙與檸檬一樣久遠。不過,馴化究竟是何時何地發生,依然沒有定論。雖然一般看法認為,芒果只在印度馴化,但近年基因分析指出,芒果可能是人們在野外摘取多次,並在印度與整個東南亞的許多地方馴化。
……
芒果——幾乎受到每個種植芒果的文化尊重與珍視——是移入種水果。我的意思很清楚:芒果的故事所訴說的,就是透過人類(或許是四、五世紀的佛教僧侶)遷移而擴散的植物,從印度、緬甸、馬來半島到中國;到第十世紀,由波斯商人傳到東非,十五世紀傳到菲律賓。因此,其移動反映著殖民。只要是樹能生長的環境,幾乎就會有芒果,從夏威夷到西非,尤其是沿著西班牙與葡萄牙殖民者穿越的路線,另也取道法國和英國植物園。芒果進入巴西、加勒比海,最後來
到北美大陸。在世界各地,芒果有數以百計的栽培品種紀錄,今天多數芒果的商業品種是在佛羅里達培養出來。在人類的協助下,芒果環繞了整個地球。
佛羅里達州在一八三三年引進了芒果——二十世紀初的幾十年間,負責梳理世上新物種的美國農業部探險家,又帶回了更多種源——當地的植物育種者全神貫注於芒果。他們該怎麼培育出能夠順利運輸,並在大型農莊茂盛生長的芒果?現在,佛州芒果在歐洲與北美的超市稱霸:例如湯米·艾金斯(Tommy Atkins)這種栽培種,就是有斑駁的紅寶石色果皮、味道平淡的芒果;肯特芒果(Kent)穩定但不特別;另外還有綠色且沉甸甸的凱特芒果(Keitt),前述這些都是「市場偏好」的種類。這些芒果在世界各地種植,進入商品供應鏈,取代更有滋味、更甜、更香,卻被污化名為「異國風味種」,專供異國族群品嚐的種類。諷刺的是,這些並非培育成商業單一栽培種的其他芒果,沒那麼容易送往其他地方。
這個故事也蘊藏在語言裡。在我會說的語言當中,芒果都是外來語:英文、西班牙文與德文是「mango」,法文是「mangue」,中文則是「芒果」。無論出現在哪裡,名稱都差不多。「Mango」源自葡萄牙文的「manga」,而這個字又來自馬來文,還可繼續追溯回馬拉雅拉姆語的「maanga」。早在一五〇五年,葡萄牙就在印度殖民。因此我們說的「mango」,就是這項遺緒的痕跡。
但說到遷移、語言與芒果,情況又更複雜了些。
芒果對許多人來說,是令人不安的象徵:就和椰子一樣,通常是以粗糙的表達方法來代表熱帶地區。愛德華·摩根·佛斯特(E. M. Forster)一九二四年的小說《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宛如有某種執念般討論起芒果。芒果這種東方化的物品是故事緊抓不放的,也是款待賓客用的通貨:「『但我們能提供什麼,來留住他們?』『芒果、芒果。』」芒果可以「在英國打造印度」,就像殖民者在印度打造出英國那樣。在佛斯特筆下,芒果象徵豐饒的概念,變成了令人痛苦的事情。在其中一個知名的段落,芒果被用來比喻女子的胸部:「『為了你,我要安排一位胸部狀似芒果的女士。』」
相對地,在二十世紀中期,若作家出身自剛從殖民國獨立的國家,提及芒果、番石榴、大蕉或麵包果時,便會為自然界賦予合法性,因為在過去的殖民主義下,這些地方的自然界被邊緣化,與文學中具體化的歐洲自然界理想違抗。一九六四年,V. S. 奈波爾(V. S. Naipaul)的散文〈茉莉〉(Jasmine)中,提到某一段文字將女性比喻成各式各樣的千里達花卉,但並不是帶著貶抑,而是要取回屬於自己的事物。「小說或任何想像之作,無論品質如何,」他寫道,「都把主體變得神聖。」
然而到了世紀末,水果的命運再度受到翻轉。芒果已變得無所不在,簡直成了陳腔濫調。批評者指出,阿蘭達蒂·洛伊(Arundhati Roy)一九九七年的小說《微物之神》(The God of Small Things)在開頭幾行就寫道:「黑色烏鴉大啖鮮豔芒果」,也批評一波接續而來的「紗麗與芒果小說」浪潮。作家吉特·塔伊(Jeet Thayil)彷彿是要把水果逐出小說一般,他在二〇一二年的廣播節目中表明:「我試著避免提到芒果、香料與季風。」
在幾十年的時間,水果變得格外惱人,而芒果尤其不幸,象徵為白人視線所表現的異國主義。
但是我開始寫這篇文章時——在防疫隔離的春日,一片死氣沉沉中——我開始詢問朋友關於芒果的事。我收到的回覆遠比感官感受到的甜蜜蜜等老生常談要廣泛得多。住在德國的菲律賓女子告訴我,她想念小時候小小的、像糖果一樣的芒果;我得知,菲律賓以世界上最優質的芒果馳名。我也得知,叔叔阿姨會把幾箱的阿芳素芒果(Alphonso)郵寄到半個地球外的美國給他們吃,讓大家一起在餐桌邊享用,一次吃完。一位華裔馬來西亞的紐西蘭白人朋友告訴我,她兼具印度與瑞士血統的朋友教過她怎麼吃芒果最好吃。我聽到加州牧場主人的瑞典裔美國籍女兒教每一位訪客,怎麼切芒果最好。
我讀到二〇一四年,有人擔心入侵果蠅感染,提議禁止印度芒果進口到歐盟。這項禁令導致那一年的阿芳素芒果銷售額大砍一半,讓住在英國的南亞僑民沒能享受到一年一度的芒果季儀式。這些故事並不是關於熱帶的他者,而是過去的殘痕——關於技能及熟悉感──那是在遷徙之後依然保留在人身上的東西。
更近期的一些文章反思了這種情緒。二〇一六年,黛安·雅各(Dianne Jacob)在〈芒果的意義〉(The Meaning of Mangoes)這篇文章中寫到她父親──來自上海的伊拉克猶太人,後來移民到溫哥華——進口了一箱芒果,並放到地下室,等待芒果成熟。空氣變成「熱帶麝香的芬芳之雲」,芒果開始象徵一種禁忌的愉悅。日裔美國漫畫家珊·納卡希拉(Sam Nakahira,音譯)曾寫過她祖父母的夏威夷芒果樹,果實甜得無與倫比,而她擔心總有一天,這些果實將成為回憶。張欣明(K-Ming Chang)在〈水之果〉(Consequences of Water)這篇文章中寫到芒果、金柑、番石榴與她的臺灣人母親。在她的文字中,水果與身體是彼此交織的,而切水果是與生俱來的家族回憶。在這個脈絡下,渾圓的芒果滿是甜味、滿是水和雨。芒果代表的不只是懷舊,而是相當切實地代表自己與家庭。
我蒐集了這些文字之後,打電話給母親。
在這裡,我也要來點老套的,就像普魯斯特把瑪德蓮浸入茶水那樣。文字能與過去某些地方緊密結合,透過一個簡單的問題,就能揭開完整的場景及早已遺忘的思緒,這件事令我著迷。水果——甚至只還是提及水果——可以承載其他東西,不只是果肉的重量而已。
我問母親關於庭園芒果樹的三兩事。父母在買下佛羅里達州的公寓之後,過幾年就離婚了。接下來的幾十年,母親常提到她多想念那棵樹,還有那棵樹結出的果實。「我記得妳說過自己小時候多喜歡芒果。」我說。我沒料到她那時會告訴我一則故事;也是因為我問了她找才想起來。
一九六〇年夏天,外婆與我母親住在臺北市區外鄉間一個租來的房間。外公是空軍上校,住在臺灣南部距離要兩小時車程的空軍基軍地。我母親六歲,時間都用在附近稻田散步,或者在花園裡抓蝴蝶。
外婆在臺北的國民黨政府機構擔任祕書,有天傍晚回家時,她在水果市場停下來,買了五公斤的芒果——是小的、黃綠色的臺灣品種。日落時分,我母親和她母親靜靜坐在花園棚架底下的矮木凳,腳邊擺個琺瑯臉盆。外婆小心剝去每個芒果的皮,並交給母親,她把甜如蜜的水果吸吮得乾乾淨淨,只留下果核。暖暖的果汁從她臉頰流下,也從手、手臂淌下來,然後從手肘滴落到地上的沙土中。
「我最快樂的回憶之一,」我母親在電話上告訴我,「就是這個了。」
我不知該怎麼回應她。
說我母親和外婆的關係很緊張,算是委婉的說法。我聽過太多她過往的故事,因此會這樣歸類:外公的故事是愛與美,外婆的故事則是暴力與痛苦。還有些故事不屬於我,我不該說出來。
但這是我聽到第一個關於外婆的快樂回憶。這是母親第一回幫我畫出那樣的景色:位於鄉間的家,有花園,天氣溫暖。我謝謝她告訴我這故事,她也謝謝我問了。
母親沒再多說別的事;或許跟我說這麼多就夠了。多年過去,留下來給她的就是芒果,不僅僅甜蜜滿溢的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