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的《空氣與夢想:論運動想像力》
2025/04/12 05:4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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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的《空氣與夢想:論運動想像力》
……在第一章中,我會盡快引入一個具體的動態夢想的例子,即“飛行之夢”。這似乎是一種非常特別和罕見的體驗,但我們這麼做恰恰是為了表明這種體驗比人們以為的要普遍得多;至少對於某些精神而言,這種體驗在清醒時的思想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跡。我們甚至可以說,這些印跡揭示出某些詩歌的命運。例如,當我們覺察到飛行之夢給予這些詩歌以一種原初驅力時,一長串的形象就會以清晰、規律的方式湧現出來。尤其是雪萊、巴爾扎克和里爾克的作品——這些不同作品中的形象將表明,關於夜間飛行之夢的心理學讓我們能在那些往往晦澀、含混的詩歌中發現具體和普遍的事物。
——加斯東·巴什拉,〈導言:想像力和流動性〉
書名:空氣與夢想:論運動想像力
作者: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06
內容簡介
“質料想像力”是巴什拉中晚期轉向詩學的主要研究專案。初探火與水的詩學之後,巴什拉選擇借空氣這樣一種縹緲、輕盈、流動、充溢的存在來考察一種運動想像力。
不同於康得等人對靜態的形式想像力的刻畫,巴什拉在本書中強調了一種長久被忽視的運動的想像心理學。他通過種種空氣的形象隱喻與關聯母題,串聯起尼採、雪萊、波德賴爾、愛倫·坡、諾瓦利斯、里爾克、米沃什等人的詩學想像,描繪出一幅動態形象的速度圖。巴什拉讚美了文學活動不可替代的創造性與生產性,文學本身就是想像力的湧現,是想像力直接作用於語言層面上的“行動”,文學形象教人去夢想,真實的生命、思想與意義就安居在這夢想之中,綿延地流動、消長。
在此基礎上,文學形象表達了、啟發了一種動態的哲學。巴什拉從想像的詩學與心理學,最終構築了一種想像的形而上學。巴什拉以詩意的方式在書中完成了他所設定的課題,他的寫作本身也是對流動的想像力最恰切的詮釋之一。閱讀本書時,讀者需要跨越的或許不在於智識的高牆,而要進入一個想像的界域,跟隨著巴什拉的引領踏上這場想像之旅,漂遊在夢想、在形象之間。
【Excerpt】
〈第一章 飛行之夢〉
在我的雙足上,有神翠鳥的四翼,
每個腳跟上各有兩隻,一藍一綠;
當掠過腥鹹的海面時,
它們便能追溯那曲折的航線。
——鄧南遮,《阿爾庫俄涅》
On my feet arc four halcyon wings,
I have two on each heel, blue
And green, which over the salty sea
Can trace twisting flight.
—GABRIELE o ANNUNZIO, Undulna
一
經典的精神分析習慣使用各種象徵(symboles)的知識,彷彿那些象徵可以等同於概念。我們甚至可以說,這種象徵已經成為了精神分析過程中的基本概念,一個象徵一旦經過解釋、找到了其中的“無意識”含義,就被歸為了某種簡單的分析工具,而不再被認為需要在其語境或類別之中進行研究。因此對於經典精神分析而言,飛行之夢已經成為了一種清楚的象徵,一種最常見的解釋性概念——它象徵著感官享樂的慾望。借由這種解釋方法,那些天真的秘密似乎立刻被打上了烙印:它似乎是一種不會被弄錯的跡象。飛行之夢簡單而醒目,關於它的坦白看起來純潔無瑕,不需要接受任何審察。因此在關於夢的分析中,“飛行之夢”經常是首要的破譯語詞之一,它能夠幫助我們迅速地廓清整個夢中的情景。
……
如果有一種夢想能夠表明精神的矢量性質,那一定是飛行之夢。其原因與其說是基於被想像的運動,不如說是其基於內在的實體屬性。事實上,通過它的實體,飛行之夢歸屬於一種輕與重的辯證法。由這一事實出發,飛行之夢可以被分為兩種類型:輕盈的飛行與沈重的飛行。圍繞這兩種類型匯聚了歡樂與悲傷、輕鬆與疲憊、主動與被動、希望與悔恨、善與惡等各種辯證法。這些發生在飛行之旅期間的多樣活動將能夠在這兩種情況下尋找到聯結的準則。一旦我們關注到質料想像力和動態想像力,關於實體和生成的心靈法則就將呈現出較之於形式法則的優越性:在看似同質的飛行之夢中,上升的心靈與倦怠的心靈截然不同。當我們研究它們的種類時,將會回到夢中的飛行最基本的二元性。
……
四
接下來的這個例子來自里爾克的第十一個夢——它有一種非常純粹的動態想像力視角,因為它的整個敘述都是以一種動態的輕盈感為出發點的。
接著出現了一條街道。我們沿著它一起往下走,一步接一步,逐漸靠近彼此。她的手臂纏繞在我的肩上。
在這個空曠的清晨,街道是如此寬闊;這條下坡的林蔭道,傾斜的角度正好足以減輕一個孩子步伐的重量。她行走著,就像是腳上有著小小的羽翼。
我想起……
(Puis vint une rue. Nous la descendîmes ensemble, du même pas, lun contre lautre. Son bras enlaçait mes épaules.
La rue était large, matinalement vide ; cétait un boulevard qui descendait, qui sinclinait, tout juste assez pour enlever au pas dun enfant son peu de lourdeur. Et elle allait comme si elle avait eu aux pieds de petites ailes.
Je me souvenais...
Then there was a street. We were going down it together, keeping step, close to each other. Her arm was lying across my shoulders.
The street was wide, with the emptiness of morning, a boulevard slight downhill, sloping just so much as would be needed to take the little bit of weight from a childs step. She walked as if little wings were on her feet.
I was thinking of ...[trans. G. Craig Houston])
可見,這是一段記憶,一段多麼愉快的記憶!它關乎沈睡的形式,但是在其中有著一種堅不可摧的、確定的幸福。在這裡,我們難道沒有一種關於飛行狀態的無時間性的記憶嗎?——在這種狀態中,所有事物都喪失了重量,我們自身的質料是一種內生的輕盈。我們感覺所有的事物都在使我們抬起,升高,即便是當我們在下降的時候——“正好足以減輕一個孩子步伐的重量”。這種年輕的輕盈感難道不表明瞭一種自信的力量嗎?它使我們脫離土地,讓我們相信自己可以直接通過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和風、和呼吸一起,自然地上升到空中。如果你在動態的夢中發現了這種小小的斜坡,這種只有一點下行、肉眼甚至難以察覺其坡度的街道,那麼它會促使你的腳跟長出羽翼———那些在腳上的小小羽翼;它將有著輕盈靈巧的力量,使你能夠充滿活力地飛行。通過一個非常簡單的運動,你就能從下降轉變為上升,從行走轉變為飛躍。你將會體驗到“尼采審美的第一準則”——“美好的東西是輕鬆的,一切的神聖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來”。
通過追隨夢中這一緩和的斜坡,我們體驗到了一種通過夢想來獲得休憩的方式。為了治癒疲憊的心靈,曾經有一種被稱作行走療癒(cure des terrains)的醫學技術,它試圖通過制定一系列漸進的散步計劃來恢復被擾亂的週期系統的節律(Eurythmie)。到了晚上,當無意識終於主導了作為統一體的我們時,它也引導我們走向一種想像的行走療癒。我們的心,帶著白天的重負,在被夜晚夢中飛行的愉快與輕鬆所治癒。當一種輕盈的節奏被添加到這種飛行之中時,它是一種平靜的心之節奏。難道我們不是在內心深處也感受到了一種飛行的幸福(bonheur)嗎?在里爾克為阿爾貝-拉薩赫(LouAlbert-Lasard)夫人所寫的詩歌中,他寫道:
通過我們的心,我們保持開放,
一位神靈經過,羽翼長在他足上。
(À travers nos coeurs, que nous tenons ouverts,
passe le dieu, des ailes à ses pieds.
Through our hearts, which we keep open
There passes a god, with wings on his heels.)
是否有必要強調這樣一個事實:如果沒有一種我們之前所說的空氣的參與,就不可能真正體驗到詩中所描述的這些事物?墨丘利的羽翼是人類飛行的羽翼,它們是我們的一部分,以至於我們可以說它們對於我們而言同時意味著飛行與天空。在飛行中,我們似乎處於宇宙的中心,或者說宇宙在這一過程中變成了我們的存在深處的現實。從阿爾貝—拉薩赫夫人的畫冊借用的一首詩中,我們能夠更清晰地體會到這種奇妙的飛行:
看,我知道,他們就在那裡,
從未像常人一樣學習如何行走,
但上升到突然展現在面前的天空,
對他們而言只是開始。飛行……
不要問
他們還能感受多久;
還能看見他們多久。
因為不可見、不可述的天空
存在於內心的風景之上。
(Vois, je lai su, quils existent
ceux-là, qui, jamais, napprirent la marche
commune par les hommes.
Mais lascension dans des cieux
soudain épanouis leur fut début. Le vol...
. . . . . . . . . . . . . . .
Ne demande pas
combien de temps ils sentirent ; combien de temps
on les vit encore. Car des cieux invisibles
des cieux indicibles sont
au-dessus du paysage intérieur.
See, I knew they were real,
the ones who never learned to walk,
as men commonly do.
For them, rising into the heavens
suddenly spread out before them
was the beginning. Flight ...
Do not ask
how long they felt; how long
they could still be seen. For invisible heavens
indescribable heavens are
above the inner landscape.)
對於一個如里爾克這般真誠的靈魂而言,這些夢中的事件雖然罕見,但卻是從生活中獲得的質料,它們扎根於我們的存在所擁有的漫長、動態的過去之中。夢中飛行的目標難道不是教導我們去克服對墜落的恐懼嗎?那種幸福難道不正標誌著我們第一次嘗試克服這種基本恐懼的成功嗎?它們給那些里爾克式的靈魂給予了多少罕見而稀少的慰藉啊!對於一個忍受著針落在地上、落葉墜落的可怕聲音的人而言,萬物的墜落是一首命運的交響曲——在夢中迎來腳上的小小羽翼,這難道不是一個溫柔的驚喜嗎?通過在夢境中體驗墜落和飛行的頻繁聯繫,我們可以看到恐懼是如何變成歡樂的這正是一種里爾克式的轉向(virement rilkéen)。在對第十一個夢的優美描述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難道你不知道歡樂實際上是一種我們未曾害怕過的恐懼嗎?人們從恐懼的一端到另一端,這正是一種歡樂。一種比起初知道得更多的恐懼,一種我們所相信的恐懼。
("Did you not know, then, that joy is, in reality, a terror whose outcome we dont fear? We go through terror from beginning to end, and that precisely is joy. A terror about which you know more than the beginning. A terror in which you have confidence.")
夢中的飛行因而是一種緩慢的墜落,你可以輕鬆地站起來,不受到任何傷害;它是墜落與上升的綜合。只有一種完全綜合的靈魂就像里爾克那樣——才能在歡樂中保有歡樂本身所克服的恐懼。越是分裂、鬆散的靈魂,越是只能通過記憶來將那些矛盾體聯結在一起,以此來體驗它們的相繼出現與彼此影響,體驗痛苦與歡樂。但這已經是夢想所帶來的一種光明,它向我們表明,恐懼能夠催生幸福。如果有一種最初的恐懼是對於墜落的恐懼——正如我們稍後將看到的那樣,如果人類在身心上最為重要的責任之一就是對垂直性的責任,那麼這樣一種夢想是多麼振奮人心、奇妙動人啊——它讓我們挺立,為我們的筆直性賦予活力,讓我們從頭到腳伸展,使我們擺脫重量,第一次擁有空氣的體驗。它知曉如何連接夜晚的生命與詩歌的遐想,這在靈魂中留下了多麼美妙的記憶!精神分析家會重申道,飛行之夢是一種享樂的符號,我們對它的追求,正如讓—保羅所說,是“為了抓住美的圖像”。如果我們必須通過愛來釋放讓人窒息的焦慮,那麼的確,飛行之夢可以在夜間安撫那些不幸的愛,用夜晚的幸福填充那些不可能的愛。但是,飛行之夢的功能並非如此間接:它是一種屬於夜晚的現實,一種具有自主性的夜間現實。從夜晚的實在論出發,在飛行夢境中得到滿足的白天的愛僅僅被視作一種上升的個例。對於某些擁有強大的夜晚生命的靈魂而言,愛即飛行;夢中的懸浮是一種更為深刻、本質的心靈現實,它比愛本身更為純粹。這種變得輕盈、被釋放、在夜晚獲得廣闊自由的需求,似乎是作為一種心靈的命運而存在的,它發揮著與正常的夜晚生命——休憩之夜相同的功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