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躲在屋子裡,那腳步聲「殼殼」地從外面響過去。
會是她嗎?我躺在桌子上沒動,像一隻藏在洞窟裡的青蛙。屋子像洞窟,四週密不透風,只有氣窗開著。
我走不開,並不是不打算振作著站起來,只不過打不起精神來。每當我打起精神想站起來,腦裡的起伏無數底念頭,都會順著懶賴著的身軀找著藉口勸服自己;既然還想再躺一下,不如就順著己意舒適一會吧。
就這「一下」,事實上這個念頭在整個下午已經重複一千次,可是每次我都會對自己說:
「這是最後一次,再躺躺,馬上就起來。是不?現在實在太累了,真需要在躺一躺,過會兒起來,然後就出去....」
我必定會把事情做好的,只是時機還沒有到來。
我的腦子裡一定長了蟲,要不怎麼這樣痛,痛在左邊的腦子裡,神經痙孿的抽搐,像蟲在齧咬腦中的灰白質。
我在醫院看過那圖片,關於一個腦子被蟲吃掉的照片,醫生告訴我蟲子是因為吃螃蟹跑進腦子裡去的,那剝割下來的腦子空洞底萎縮著,像躲在山腳下烏黑的岩石。
那印象使我不懌,好幾天都不舒服。我也許不是腦子裡長蟲,我又沒吃螃蟹,這些微生物、小蟲,怎會跑到我的腦殼裡去呢?只是躺得太多了,睡得太久了;躺在這硬磞磞的木板桌上當然會痛,
況且處在這樣一個機器文明,節奏迅速的時代,機器加速的主宰一切,人的頭腦被過份作賤地使用,像繃緊操作得火熱的機器,是會收縮痛楚。
蟲子使我不懌,我很討厭蟲子,看了它們就使我不舒服。我不喜歡光腳在地上,老疑心會踩到蟲子,所以我起來一定要穿上鞋。我討厭蟲子,躺在這裡,老擔憂頭上吊在蛛網上的蜘蛛會跑到我頭髮上。
要是在衣服上看到一隻青色或黑色小咪咪的多腳生物,即使趕緊拍掉,還會使我混身不自在。以為另外還有幾隻在身上,說不定在背後衣服上,還是頸子上、褲子上。
可是我不夠勤快,不會馬上脫下衣裳來檢視,我只是疑心,害怕它們爬到皮膚上。我老認為頸項上、腰腹部、手臂邊、胯襠下等等腫起小小豆狀發癢的顆粒,一定是些看不見的蟲子爬過之後生出來的。就像臭蟲之類。
倘若椅子使我懷疑有臭蟲在上面的話,就再也不會坐上去了。不過,也說不定,並不是很確定的咒咀;因為過不了多久,又會忘了,而且那些椅子樣子看起來坐上去都是蠻舒服的,所以反倒是最經常坐的。
屋子裡、牆壁上、地面上,常有些小蟲類,我老想把牠們弄出去,但也沒有真正下決心去殲滅清楚過。即使是隨處可見的螞蟻,最多也只是把跑到面前的一隻隻弄死;雖然很想找也們的窩,然後搗毀掉,清除乾淨,可是一直也沒做。
只有晚上坐在書桌前,才勤於把飛到檯燈下的蛾蚋等捉進塞滿煙灰的罐子裡。我不用手去捉,是用小刀、紙、拉直了的迴紋針等物件把牠挑進去。牠們一進去判了死刑。煙灰罐又窄又深,牠們即使要飛也飛不出來,一下子就撞上罐壁掉落下去。
即使偶而飛出一、兩隻,我也會不顧憎惡,立刻又把牠們捉住再丟回去,甚至還用力捏一下,叫牠飛也飛不動。牠們在灰燼裡鑽出鑽進,左衝右突,爬上爬下;費盡心機找出路,可是逃不出來。
這些大大小小囚徒,嚅動翻騰的形狀,模樣兒頂齷齪,顯得很肉麻、猥瑣,看得令人起雞皮疙瘩。在煙灰上牠們常常翻倒,一翻倒就翻不過身,好像在罐沿、罐底根本立不住腳似的;儘管們此刻生命活躍,拚命在找出路,但牠們實在活不久的,第二天早上我起來一看,沒有一隻會動的,大半都死得連蹤影都找不到。
躺得夠久,不舒服了,該起身了。確也想起身到外頭走走,可心裡頭又有些畏縮。也不算什麼恐懼,知道總之免不了要跨出第一步,想起來老是令人不快。
街口快車道充塞著公共汔車、計程車、小轎車、運貨卡車,一輛輛左右夾擠過來;對著想穿越的人們,直衝而來,沒有一絲減速的意思,反而更加風馳電擊往人們身上貼過來。
漫車道更是摩托車、腳踏車、小販車一湧而至。喇叭聲、加速引擎聲、聲嘶力竭地吆喝叫賣聲及其他數不盡鬧市喧囂整個地轟住耳膜。好不容易衝到人行道上,走廊下還有排滿摩托車、腳踏車,甚至腳下亂竄底幼兒三輪車,讓人一不留神好絆一跤。
當然更有蟄伏於角落的四腳畜牲,毛茸茸底不期然跑到腿邊,左腳嗅嗅,右腿聞聞,像要俟機咬上一口。
這些都其次,最主要底擔憂還是怕碰上一些凶神惡煞,正就是這批傢伙肆無忌彈在街頭耀武揚威,到處尋隙好似非得找個孱貨聯手修理不可。
有一次我就撞在幾個太保流氓手上,其中一個一拳揍在我肚臍上,痛得我彎下身子,旁邊的把握機會對著我下沈的頭部響以左右鉤拳,把我打翻在地。
此後我一看到那些得花花綠綠的痞子,老早就避得遠遠,再也不敢以身相試。可是防得了正面,防不了側邊與背後,萬一他們帶著小刀、飛輪、扁鑽或者木棍之類的兇器,則更是麻煩。
不過,即使躲在屋子裡還是有顧慮。存心活在這世上,你就不能不處處擔心,要保護自己,要餵飽你自己,要讓自己不被累倒,而且還要顧及公眾的意志,道德的約束,守著公平競爭的原則。可是,在循規蹈距的原則下,你還要設法偷點小雞。
總之,有理不完的麻煩要讓你去焦慮,去忙碌。活在這個世界,儘可小聲自語,但不能大聲叫喊;你可以慢慢在街上逛蕩,甚至停下來靠在牆壁上,但你不能在街上奔跑。你要看來柔順,別反對別人的主張;但又不可以完全順著他們的意思。
唯唯諾諾的人是被人瞧不起的。然而並不是他們瞧不起你,主要還是你自己會瞧不起你;你的靈魂卑鄙而可恥,你的自我意象醜陋而畏縮,你簡直不能平心靜氣來想到你是什麼樣,那太齷齪,齷齪得令你一想到就作嘔、、、、。
那腳步聲又來,慢慢走近,然後又走遠。
腦額似乎不痛了。我想轉動一下身体。我把右腳橫過桌子抵住桌旁的椅子。用最小的兩根趾掛在椅背上。
腳趾掙開的樣子顯得很怪異,看來陌生而不屬於我的身体。好像從不認識那隻腳,分開的兩隻腳趾看來與腳背全不相關。
我用力去頂,椅子隨著我的腳來回搖晃,感覺到腳背及腳脛在用力,腳趾只是藉腳背之力掛在椅背上的一團血肉,讓後面的筋骨推著在往還運動。
我真應該起來,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等著去做。鞋底上跑出來的釘子要拔掉;應該鼓起勇氣去看齒,否則我的牙齒會爛光,我不應該在牙醫門口踟躕不前,我應該一衝而進。
還有身上穿的外褲在臀部部份破了個大洞,也應該斷然拿起針線補綴起來。還要去補習班報名;還要準備食物;還要買衛生紙;還要上廁所、、、有數不清的事情著我。
沒有關係,今天晚上就去做,我會把它們全部做好的。現在太陽還很曬人,晚上做事總比較涼快而且清醒些。 事情只要一開頭,只要有個線索就好辦了。
世事就是如此,只要開了頭,它們就會好好發展下去。不過這也只是一般情形,個別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倒總是特別為難自己,特別折磨人。
自己身上的事情總和歷史的必然性、邏輯的一般性作對,可有一個例外?任何一成不變的事情臨到你身上就不一樣,不論是好是壞,總要和你的預料相反。
頭又開始痛了,腦子裡想來充塞了氣体,有種吹脹的感覺。不,腦神經一定在抽搐,也許這只是我以為它在痛,以為它不舒服,以為有蟲子鑽進去了。不過真像蟲子在爬,慢慢地延伸,成點狀地在轉、、、。
我應該去看醫生,這不是常有的現象,不過也可能是我的過慮,它會好的,像身上別處的病痛,還是傷風感冒一樣,過一會兒就好了。即使拖長一點,不舒服好幾天,好幾個禮拜,終會在你不覺察的那天不藥而癒的。
2
我很少真正長久的為一件事傷腦筋,只除了剛才走過的那位女生(可能是大學生。)。這是很費神的事,我的困難在於想得到她,而又下不了決心,缺乏真實的「行」之勇氣; 老在時機中退卻,而轉回來在想像中挺進。她的一個秋波,一個耐人尋味卻不可捉摸的微笑,對我都有一千種意義,一千種值得追究的含義。只要一想到她,思想之流就會隨波直挺,如長江灌海,浩浩蕩蕩一瀉千里,無物可阻。
其實她絕不會像我所想的那麼溫婉動人,或是聰明曉事。這種事情的錯誤,乃是由於被自己的想像所左右,判斷力被隱藏在思想中的欲望所吞噬,因此戀愛的人一定不明智,而明智的人一定不會戀愛,這是不得不承認的真理。不過這確實需要一種行動的決心,不顧一切去行,去壓倒對手。這一點我深深体會到,正由於我對沒有這種行為的勇氣。我是理論家和幻想家,我的成就是堆砌在我的幻想上面,我是無能於行的。就像我躺在桌子上明知她會從外面走過,我絕無法衝出去跟她打招呼,向她說明我的愛慕。這是辦不到的,不可計算的困難與重重障礙阻止了我。尊嚴、受傷的虛榮心、終極目的觀、行與不行、要與不要,反反覆覆地困擾了我,而綜觀這一切的阻礙,還都只為了何者便利,和在為自己的懦怯找理由。
如果我說這事不要緊,不是頂重要的,那我就錯了,完完全全錯了。這事是要命的,它是完完全全地吸住了我整個注意力。沒有一個人是自覺或不自覺地處在準備進入戀愛的狀態中,說「不是」的人是自我蒙蔽,這是本能加上教育的成果。這樣說明之後,你一定會笑我是一個膽小鬼,一個「兔崽子」。這種看法是不公平的。我絕不是一個膽小鬼,我絕對有行動的決心,主要的問題還是時機沒到來。
我還以講得明白些:去「行」不是難事,那幾乎只是「一念之間」,一個機緣的巧合。放火燒山的人並不需要多考慮,他只需要點根火柴放在乾草堆上。殺死你的仇人也一樣,只需要你去行,只要你拿把武士刀等候在四巷裡,仇人來了你自然會砍過去;去行決不是難事。困難之處是在你考慮到這個行動的時候,你不去做,只考慮它 ─ 這個等待發生的「行動」。你被它的效果震攝住,你被它不馴的反常性嚇傻了; 你從沒想到它可以發生在你身上,因此才把你唬住了。這才使你佩服行動者的偉大與勇氣。
真的,只要時機一到來,只要我一轉念頭有那麼個決心,我立即證明給你看。像是當她走在人群熙來攘往的街頭,我忽然衝過去跪在她面前,我根本不需說話,就能達到我所謂的「效果」。我可以一把抱住她,痛吻她,甚至還可以事後打她兩個耳光,使她清醒清醒 ─ 要明白,挨打的決不會是我,在我急遽行動之下,吃驚的必然是她,莫知所措的也必然是她。
我再向妳申述一遍,行動的發生只在「一念之間」,因此,有一天你在報上,看到一位無名騎士(就是我)駕著重型機車,以一百七十哩的高速在高速公路上駛行十公里後,撞上一輛大型貨車,車毀人亡。那時你不必吃驚就可明白什麼叫「行動」;行動是與結果分離的,而考慮卻是離不開結果的。只要你丟開可能發生的後果,只要你不為未來操心,只要你放棄教育給你的行為範式,你習慣的因循,只要你直奔向前,你就成為英雄,你的勇氣就來,你就可以震盪世界,你就可以顛倒乾坤,改變歷史。
現在話又說回來,經過我一番搶白,你還會嘲笑我只說不做,這樣成天躺著空想,怎麼算得上生活,怎麼算得上有面對現實的勇氣?錯了,老兄,我對生活十分瞭解,我知道如何活下去,正確的觀點不在於你如何選擇,也不在於如何去爭著出頭,而是在於你如何活著。
喔!我頭痛如絞,沒關係,我馬上就向你證明何謂生活。在我腦子裡彷彿有一根針,像有一點小顆粒,好似慢慢在裡頭撞擊。
我躺得太多了。靈長類的生物是不宜長久躺著的 ─ 哎!也許頭腦根本就在痛,就有腫瘤、、、。有一種「滋滋」的聲音不斷地在周圍響著。我沒聽錯,確實在響著,一定是蛀蟲在咬桌子或者椅子。那種蛀穿腐蝕的聲音,倒像是在我身体內蛀食骨骼所發出來的。
好,讓它去吧!
你知道什麼是生活?你所推崇的乃是單調、不自省,為果腹而掙著向前的生活。你看重每一行、每一業。你喜歡注定了屈服在命運下爬行的可憐蟲,不是嗎?賣菜的一賣就是他一生。殺豬的也一樣,從十二歲進屠宰場做學徒起,幹了五十年到他腦充血倒下來那天為止。天天殺,殺過的畜生不計其數。豬隻垂死掙扎的嘶嚎在他已充耳不聞,或許為了某種振奮的理由,他還有些喜歡這生死之際的呼喊。他支解那畜生,他把那畜生拖過血污的地面,他清洗這些污腥雜穢。他幹這一切都是用同樣從容熟練的手法,習慣麻痺到使他不能考慮何謂爭取時間。一個行業愈陷下去,就無法對流過你身邊的光陰保有感覺。已被你所從事的生涯所吞噬、同化、消失。
再看看街口轉角處,那狹小小雜貨店的女店員,就在那一尺寬的櫃台後面,度過了她廿年光陰。廿餘年,此刻看來幾乎是漫長無邊,但她倒渾然無覺地被鎖在這狹窄的空間裡,她也曾年輕漂亮過,即使現在也蠻有模有樣的,然而廿年來就站在那裡天天對著來往行人、車輛,等候偶而上前購物的顧客。在那同樣的地方她結婚、生兒子,而後也在同樣的地方,她不再畏羞地掀開上衣奶孩子,把他養大。
生活就是這樣。這就是你所推崇的生活。你喜歡讓一根無形的繩子把你綑住,你喜歡作一個在煙灰罐裡鑽進鑽出的蟲子,喜歡這種肉麻、齷齪、命定的生涯。當然你也看得出我們是走不遠的,沒有多少空間可供我們跳躍或飛馳,即使你飛出煙灰罐又會被捏回來,那麼作為一個煙灰罐底僵住不動的蟲子,你又怎能說不對呢?
夠了,現在我可要回過來問你那個你頗有興趣的題目,這個間題我已考慮不下一百次。
「愛上一個女孩是由於錯覺,還是由於自我毅力不足的退讓。」
當然你會強調欲與性的壓力,或者更愚笨地謅著胡調,講那是最自然的事,那是善與美在心靈裡醞釀成熟的結果。天底下沒有比這更不自然的事,你竟會把它當作頂自然的事。你把追女朋友、找太太、生小孩,教育他們,弄得像你自己一樣愚蠢、齷齪、下作,像蛆蟲一般的東西,然後你還能站在一旁沾沾自喜,安於你所作的一切。
你如此毫不為難的把戀愛、結婚、生子、養老、送終連在一起,認為這是你活著而且追求著的坦然大道。那確是一條康莊而壯觀的大道。當然你若聰明些,你會承認你無能抵禦自己內在的迫害,你願意蒙著眼睛去換取這種「幸褔」。
但這並不是我要問的問題,我要你講明白的只是:當你正在愛戀一個人的那個當口,你以為你愛上她了,你相信你被迷住了,你願意為了這一刻來併命,你不惜一切代價,只為了知道她是否有意於你。你能說這不是錯覺嗎?不是自我能力薄弱的明證嗎?你把她想成善與美的化身,永恆與真理的啟示,虧你有這種想像力,也虧你有如此了不起的自我蒙蔽力。其實若有這種能力,大可放膽做去,可是你又斤斤計較一毛錢的得失。認為涓涓細流磨穿岩石為不可能,但又能毫不反悔地認定她是你生命裡的熱與光。你把自己的潛能歸之於她,你更把公眾的目光當作自己的鑒賞力。
我可不像你,雖然我也愛上那個女學生,我把她想成天仙化人,而且只要我願意,我還可以把她想得更好(光憑這一點,我就應該把她剁上一萬次),更可鄙的是:我為她受苦,一想到她我就有絞心的痛楚。我常常會在門口碰到她。然而每次經過她身邊,我總是一臉木然,全身緊張如同旋緊的發條。我下了無數次的決心,決定要跟她搭訕。可是每逢時到來,我全身發冷汗,手腳不聽指揮,要趕緊機械地走開,才能舒一口氣。
有一次,我決定不管在任何情況下,一定要跟她說話,我考慮又考慮,認為問路是和陌生人開始交談最好的方式。況且問我住址附近的路,會讓她覺得含有追求的暗示效果,雖然她可能已經知道我的心意,不過表示得更明白,自己確會感到有一種体貼與奉獻的意味。
可是,面對面的困難你若全然不覺得倒不成問題,只怕你考慮到這個問題。你愈考慮就愈無於行。那天晚上我反反覆覆考慮可能碰到她的機運與情景。我考慮她會不會走這條路;我會不會在她上學還是放學的路上碰到她;就是見到面,我又能問得出話嗎?突然向她問路是不是太唐突了;即使問路,她會回答嗎?若是她回答,我還能繼續接口下去嗎?接口下去又會有什麼後果,可能還是毫無結果吧;把希望寄托如此一個單薄而微乎其微的機會,實在太可怕了!我不宜再使自己受苦。
但是我將結論推到如此一個悲慘侷促的局面是沒法說服自己的。她不是全無意思,她的目光,她走路的步伐與路線,我總覺得那裡面有一層引誘的成份。我應該上去,不管後果如何,至少這樣做才能使自己心安。
3
第二天我一早焦躁地在屋裡打轉,無法仔細考慮自己的計劃。那天下午,我神情緊張地在路上踱來踱去企圖等到她。好幾次我決心放棄,可是為了向自己抗爭,一定要看看沒有這種勇氣,我硬著頭皮讓路人看我徘徊下去。我竟然以為旁邊走過的每一個人都在注意我,都知道我的心思。
後來我實在忍耐不住,我為什麼不找到她的住址?這是很容易的,我可以寫信給她。我決定回去,以後再辦法。但就在我要放棄的時刻,她來了。她從學校放學回來,我看著她走近。
可是在我鼓起勇氣要上去問路的那一刻,忽然覺得不合適,同時厭惡自己這種下作的念頭。況且徘徊一下午,我的面容一定很萎頓,我的衣衫一定不整潔,我不能忍受自己處於這種局面,但是我惡狠狠地盯住她,在那一刻我出奇的意識清楚。她似乎知道我的意思,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在等待。
卑鄙!我堅定幾乎無覺地走過她身旁,頭也不回就走開了,內心有一種得勝的感覺,我感到驕傲。
但走了不到五十步,我就開始後悔。我確切覺察到她等待的表情。她一定懷同樣的心思。我痛恨我莫名奇妙的驕傲;我一定傷害了她,我怎能如此冷漠地走過她身,可是我終於不得不承認問題的癥結是在於我根本不能與人交談,見了生人我講不出來。
我深諳我的畏縮,我怕進公家關接洽事情,怕見那些聲勢凌人,有著壓死人的權力的小職員,他們有如此大的威力,以致連句逢迎話我都說不出口。外表上我卑賤得不足以逢迎他們,我無法學著別人拿根香煙來巴結他們(其實我倒全心全意願意拿出一整包煙送他),我根本被塞住,我只是一隻躲在牆角下的小老鼠,除了趕緊逃開甚麼也不能做。
我的模樣一定過份老實而且滑稽,無論辦甚麼事,只要一開口就覺別人在欺我。上街買東西,那些店員一定會騙我,他們一眼就看出我的緊張,口齒不清,而且不能防衛自己。我明知他們的惡意,明知他們在欺騙我,可是我絕不會反擊他們,不會維護自己。更可恥的是我幫著他們欺騙自己,他們報出高了一、二成的價錢(也許是我的誤認),我則蓄意使自己相信這價錢的公道,在找事故減除我的戒心,我立刻付錢為的是好趕緊走開,我不能多說幾句話,我不會客套,口齒伶俐的人似乎吃定了我,在他們面前我靦腆、拘謹、不好過,我只能趕快逃開。
在別人面前我渺小、畏葸、沒有自信,彷彿到了被捏地步。我有什麼能力去追求她呢?這需要意志與熱情高度的發揮,我的無能注定我會臨陣退縮。我衝不開自己的防線,我的戒懼心超出我實際所付出的。
我一直處於一種無決的自我搏鬥狀態下,成日藏頭縮尾,我無法把內在的掙扎具体化,只是在折磨自己。
但對外在形勢的退縮,並不表示我缺乏勇氣,不過這是很難演證出來,至多只能說是一種信念。我是喜歡理念以及那些憑空設想的事物,個性中確有些繁複的成份,雖然看來耿耿於懷,但明顯地有些輕率。
我的辯解是有點閃縮,對於真之所在並不具信心,懷疑與不信已深深融化在我人格之中,可以說我喜歡巧辯,以此為樂,以機智與口舌之能自慰,不過這絕非弱點,你不能要求某些人為了真實堅持到底。人們已忘記去追問何者為善,即使保有這種形式,也只是一些固執的、僵化的因襲。
事實卻也就是如此,「追問本意」變得毫無意義。我們僅只需要一些形式,握有所有權狀遠比所有莽撞的行為更具有實效。同樣,結婚證書較情侶口中吐出來的柔情蜜意更為真實。你難道不是這樣想嗎?
但從另一方面看,我本身確是易於動情;無比的軟弱。在你打了我耳光之後,馬上再向我陪笑臉的同時,我立刻就原諒你,甚至為你的歉疚言詞動得流淚。
我是可厭的脆弱,然而我又因此自憐。看到一個可厭的駝子,或是面目毀敗的醜傢伙,或是侏儒,我都衝動得要去擁吻他。
我覺得那不只是生於憐憫,那更是愛與熱情,我如此自得。可是我發誓,儘管我心中燃起千堆火,但我絕不會去作;我厭惡那些名堂,那些污穢、不乾不淨的邋遢東西,我真能擁吻他們嗎?況且誰又希罕你的同情?沒有人要你的同情。駝子也不希罕,人們只要你去愛他,對待的,站在同一塊地面的擁抱。
不信你試試看:擁抱那邊那個矮小又瞎了一隻眼的駝子看!保險他一把把你推開,還要把口水吐在你身上。
你以為何者更高尚,更富於精神性?更接近人性?困擾始終佔據我們,不管我們做什麼都不對。我不得安靜,不僅我的魂靈受熬煎、受折磨; 不僅裡面在腐潰折裂。成日的嘈音,侷促的生活空間,汽車聲、達聲、Hi Fi 喇叭聲、送葬的行列、小孩的嘶號、街頭賣藝人、對空的槍擊、建築工人與機械工人的大合唱,城市污染、電線走火、五顏六色的廣告、警車喧囂的追逐、我自己身体內的呼喊、、、、忘了這些吧!
你身上運行的器官多奇妙啊!早上吃下的東西,下午已成肥料;但要貯留到第二天早上才痾出來。你看過「痾屎的婦人」那幅畫沒有?一個光裸裸的女人翹起屁股在痾屎,下面一條米黃色的糞下從底下鑽出來。然而誰會在意這些呢?有人早上去上班走出大門時,看到他面前有一團風乾的人糞,就立刻把他吃進肚裡的食物都嘔出來,這又算什麼呢?我自己倒無所謂,我只是怕看到那些蠕動的玩意、、、、但我還是 、、。蛀食木頭的煩躁、、、死是美麗的,向死亡挺進、、、不自覺、、、以頭硬抵牆壁直到太陽穴破裂、、、人們總是做得過份些,酤燥的煩悶,你懂得頭痛的樂趣,你應該懂得的、、、越過界限,飛翔已用不再引起人們的樂趣、、、但是、、、
我的頭垂下,我想仰天躺下,又想俯臥過去;累死人,每一根毛孔都閉鎖了,疲倦蓋滿我混身血管與知覺。
莫大兄,
一早起來身體和精神狀況還行,吃完早飯閒了無事,難得上了上網,趁著是感恩節,祝你全家節日快樂。
上回你說你眼睛有些小問題,見你落落長的這篇文章,看來已經完全恢復,恭喜,可以繼續進行你的最愛寫作,羨慕。我乾眼症厲害非常,靠著最新研發出來的藥水,貴的異常,勉強可以上網看書,時間也不能太長。人老了天天新毛病出來,現在也認了,只能順命聽天而已。
蒙你青睞,邀我加入那個群組,卻還沒在彼處見過你的身影,真是思念。群內均為卓爾不凡的賢者, 穫益匪淺。
冬日已屆,請多加衣。再次祝福。龍文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