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1724年)六月二十二日,直隸巡撫李維鈞收到了雍正帝所賜兩顆鮮荔枝,上折謝恩,雍正帝朱批說:“此物北方實屬難得之物,即在庭諸大臣朕所親信,不過間賜一二枚耳。”荔枝不再僅是水果,也成為了君臣密切關系的指示器。
同時得到雍正帝賞賜鮮荔枝的,還有年羹堯。與一般讓遞送奏折的家人等順便捎回(包括上面李維鈞)的賞賜方式不同,這次是專門派人經官方驛站送去。雍正帝甚至就此親筆給年羹堯寫了朱諭:
鮮荔枝最難待時。今因六天驛程,或者到來亦未可知,所以撞造化,給你帶來,到時不知如何。鮮荔枝,不得到你嘗嘗,朕不如意,所以勉強寄來。或因朕加恩之誠,鮮好到來,亦未可定。
非一般恩賞
大概認為可給年羹堯意外驚喜吧,雍正帝心里先激動了,寫得有點語無倫次。這么好的東西,不讓年大將軍嘗嘗,委實過意不去。時間都算好了,走驛站,荔枝用六天能從北京到西安,至于到時是好是壞,實在沒有把握。但還是希望,鑒于自己內心之誠,老天會給面子吧。
六月三十日,年羹堯接到驛遞而來的物品,除新制琺瑯鼻煙壺二件、各種新茶四匣外,就是雍正帝的朱諭,當然還有荔枝。不是一兩顆,而是四顆啊。
年羹堯看到,“竟有一枚顏色、香味絲毫未動”。年羹堯“東望九叩,默座頂禮,而后敢以入口也”。
接著年羹堯向雍正帝特別解釋道:由于“沿途水阻”,這次驛遞用了九天時間,因“長途暑候,馬上九日,而留一鮮荔枝完好如新,此固上蒼有意明示,以天人交感,君臣交孚,一誠所格,至于如斯”。
由于比預計送達日程遲了三天,若硬說荔枝都是完好的,那“無此物理”,是不可能的;若直說全都壞啦,“則圣主加恩,無以顯應”,更是不可能了。
年羹堯如此一番說道,雍正帝不禁感嘆:“真奇才!”“非錦心秀手,何能如此令人快心悅目之。”
從這次非同一般的荔枝賞賜看,這時二人的君臣關系極歡洽。身為川陜總督、撫遠大將軍的年羹堯,在這一年三月剛剛平定了青海羅布藏丹津叛亂,取得了雍正帝即位以來的“第一武功”,這對于新任天子的統治(當時還不是很穩定)來說,是最有力的支持。雍正帝的心情,在他給年羹堯奏折朱批的一句話里表露無遺:“總之,我二人做個千古君知遇榜樣,今天下后世欽慕流涎就是矣。”
至于君臣交惡,那是后來的事,不能將此時的賞賜與言語,判定為雍正帝給年羹堯灌迷魂湯。
官員因得到皇上荔枝賞賜而謝恩的奏折,時常可見,有的雖字面說是鮮荔枝,實是蜜浸荔枝,賜真正鮮荔枝很少見。相比較來說,朝中特別是皇帝身邊的大臣得到鮮荔枝賞賜的機會要多得多。有時,他們會將這種恩賞記錄下來。
尋味謝恩詩
乾隆十一年(1746年),內閣學士沈德潛(1673~1769年)因原配夫人病故,得到乾隆帝特別允準,返籍料理喪事。回到朝廷后,適逢皇上賞賜荔枝,沈德潛注意到,王公得到兩顆,大臣只有一顆,而自己卻是兩顆。對此殊恩,他感動不已,專門作詩一首并呈御覽:
丹荔當年貢七閩,盆中采摘賜嘗新。攀歸二顆爭傳看,共道天家厚老臣。
乾隆三年,66歲的沈德潛中舉人,第二年中進士。乾隆七年有次考試,乾隆帝當眾稱呼他為“江南老名士”,這為他邀得了盛譽。沈德潛寫上面這首詩時,已75歲高齡了,確有資格自稱“老臣”。“破格”多得一顆恩賜荔枝,在沈德潛看來,無疑是君臣間一段佳話。
但清宮里也有與恩賜荔枝有關的詩作,讀來頗耐人尋味。
嘉慶帝(颙琰)登極后,將他皇子時的詩作刊行,稱《味余書室全集定本》,有一首《恩賜荔支恭紀》(見卷三):
包貢年年閩嶠南,頒來絳實共分甘。輕紅染就香偏馥,爛紫敷成色正酣。
瓊液生津凝碧椀,錦膚映肉勝黃柑。拜恩何幸嘗仙品,一顆驪珠圣澤含。
先寫荔枝來自福建,接著是對荔枝色香味的描述,最后是圣恩賞賜。表面上平淡無奇,且荔枝是一顆,還趕不上沈德潛的待遇呢。
但仔細翻看整個詩集,就發現問題了。這首詩作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是詩集中唯一記述得到恩賜荔枝的作品,而當了三十多年皇子的颙琰,絕不可能只這一次得到父親賞賜荔枝,如五十一年有首詩就名為《荔枝》,但詩句無恩賜內容(見卷二十二)。還是四十一年,颙琰又寫了一首《賜哈密瓜恭紀》(見卷四)。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味余書室全集定本》三千二百多首詩中,只有這兩首是寫恩賜食物的,恰又在同一年。颙琰為何如此鄭重書寫呢?“一顆驪珠圣澤含”,只是簡單的圣澤嗎?《賜哈密瓜恭紀》一詩中有云“綿綿瓜瓞沾天澤”——“綿綿瓜瓞”寫瓜大小成串,除表示“子孫昌盛”之意外,是否隱有所指呢(當時颙琰自己還沒有子嗣出生)?
這不禁讓人聯想到:乾隆帝在三十八年冬將颙琰立為儲君,但極其秘密,只是將此事告訴了軍機大臣,密匣詔書中所書何人則未明示。颙琰本人肯定也不知道。難道三年之后的這一次荔枝與哈密瓜賞賜,讓颙琰對父皇的微妙心思有所覺察?
這又進一步讓人聯想到:雍正元年祈谷大典之后,雍正帝在養心殿召皇子弘歷(也就是后來的乾隆帝),賜嘗一小塊肉,弘歷發現只他一人,弘時與弘晝等兄弟并不在場,而這塊肉本是大典上祭獻給上帝的小牛肉,由雍正帝帶回宮的。
登極之后,乾隆帝說當時他就悟出了其中的深意。那么,乾隆四十一年他賞賜颙琰的荔枝、哈密瓜,是否如乃父雍正帝當年一樣,有什么特別的意味嗎?
可惜,颙琰這兩首詩并無注文,當然他也不可能在注文中明言或作任何暗示,否則“秘密立儲”也無秘密可言了。故上述推測是否有理,還有待挖掘其他相關史料作為旁證。
“妃子笑”真相?
能詩善文的清朝皇帝們,有時也將荔枝入詩。乾隆帝一首名為《荔枝》(御制詩四集卷八十三)的詩,值得注意:
分根植桶土栽培,度嶺便船載以來。經宿敗而人馬斃,紫微詩句涉虛哉。
“紫微”指宮廷。乾隆帝吃著荔枝,撫今追昔,靈光閃現,挑起對唐朝宮廷荔枝“傳統認識”的毛病來了。
詩后有一長長的注釋,指出過去人們的錯誤有二,其一就是“經宿敗”。乾隆帝鑒于本朝荔枝由福建桶運而來的現實,指出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詩,以及“自南海七日而馳至長安”的說法不可信,因為那樣一來,“其果必敗不可食”。
第二個錯誤是“人馬斃”。乾隆帝認為,唐書等記載“多不實”,因為他了解清朝的驛遞實況:報送軍機要務,一晝夜馳六百里,加急八百里。要跑到這個速度話,每到一個驛站,必須換人易馬,“豈有馳斃之事”!乾隆帝斷言:“唐時馳進荔枝即真,亦斷無不換人易馬之理,一人一騎,豈能直馳數千里乎?”
對于杜牧的《過華清宮》詩(“一騎紅塵妃子笑”),宋朝時就有人根據史書記載,指出唐玄宗“以十月幸驪山(華清宮的所在地),至春即還宮,未嘗六月在驪山也。荔枝盛暑方熟,詞意雖美,而失其實”。
可是,今天我們沒有人從根兒上否認《新唐書·楊貴妃傳》所說的:“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驛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既走陸路,清朝時“哈密瓜貢”的做法,也許可以參照——“起貢時,瓜只熟至六分,途間封閉包束,瓜氣互相郁蒸,至京可熟至八分。如以熟八九分者貯運,則蒸而霉爛矣”。但問題是,通常離枝的荔枝并不能如哈密瓜那樣能夠“悶熟”而不損其色香味。
皇家所好,臣下們自必絞盡腦汁竭力辦到,且不計人力物力成本,歷朝歷代,莫不如此。那么,清朝人能想到船運荔枝樹進貢京師,唐朝人是否也可以由驛站運送荔枝樹,讓荔枝自然熟呢?也就是說,不必“一騎紅塵”,而是可以慢慢傳送;荔枝新鮮到達,同樣可以贏得千金難買的“妃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