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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明躺在木床上,四周的牆壁乾乾淨淨,一片灰白,點綴幾支掛衣物的小鐵釘,像些不知名的小蟲。而電影裏面,大兵的床頭或牆上總貼著美艷女星的玉照,通常早晚各看一回,高興了,還會對照片裏的人兒獻上一吻,這似乎提供他們一點作戰的理由。他伸手摸枕頭底下,什麼也沒有。他繼而感到記性真不中用。不早已打定主意,不再看韻心,而且也將她的照片收到抽屜最底層了嗎?他十分詫異,自己爲何還那樣關心,關心她在星期天做了些什麼?
他猛的立起上身,又頹然躺下,雙手交抱。他要她,但他不能佔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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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心高高興興地回房去換衣服。
『浩明,伯母有話跟你說。』伯母示意他坐下,順手關掉了喧囂的電視。
他不疑有他,便坐下來。伯母頭髮沒燙,垂至肩上,有點像三十年代的年輕人,不似五十出頭的中年婦女。
『伯母,您請說。』
『你和學心認識多久了?』
『大約有八、九年了吧!』
『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
『謝謝伯母,我心裏也一直想報答您。』他感動地說。這幾乎是他的家了,他只從這裏感受到家的溫馨。高中和學心同班,進而為莫逆之交,的確幸運。雖然還是孤兒,但不再感到那麼寂寞、孤單與無依了。因爲大家待他很好,熱情與親切終於沖淡了自卑的陰影。
『你和韻心的感情到什麼程度了?』伯母這問話像一把火,燒紅了他的臉龐。他幾乎不敢正視伯母的眼睛,因爲他覺到,那一對灼灼的眼神,彷彿獵槍似的,早已洞悉他的心意。
認識韻心時,她還只是剛升上初中小女生,清湯掛麵的頭髮,白衣黑裙,兩隻眼珠子黑白分明,靈活得一如玲瓏的金魚。見他一來,就跟在後頭,滔滔不絕地訴說著新鮮的經驗,全無少女的羞赧。這種天真正是她美麗迷人的地方。當她膩人的時候,那一聲嬌滴滴的『丁大哥』,直叫到他的心坎裏,覺得好甜蜜,好舒服。那些日子,美得像一串串跳躍的音符,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回味,值得眷戀。
人有時是見小不見大,見樹不見林的。等自己驀然驚覺,韻心不再是小妹妹時,却也不能不想她了。她顯然已走進他內心的殿堂。一放假,就往學心家跑,當然那已不再單純爲了享受家庭的溫馨。感情就是這麼一回事,飄飄忽忽的,捉摸不定;有時竟像風一樣,不知不覺地來了。你不知道它是從哪裏來的?
伯母兩眼仍烱烱地注視着他,等待回答。
『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講呢?我和韻心在一起,感到非常快樂。』
伯母點了點頭,像有什麼十分麻煩的話要說。他身子往前傾,兩手肘放在膝上,專心聆聽。
『也許我是多慮了,不過還是先跟你說一聲。你和韻心親近,只能是兄妹的。』
『什麼……』他一下子弄不清楚,可是立即又懂得是怎麼一回事了。於是心裏被烏雲的翅翼遮蔽,一股淒涼滲了進來。
『你也知道,韻心嬌生慣養,就像溫室的花朵。而你是職業軍人,你能保證給韻心多少享受?何況你得跟隨部隊四處遷移,韻心精神上也一樣毫無保障。』
這番平靜而無情的話語,一字一句都那麼清晰,就像在一處廣闊的空地上,用鐵鎚敲打彎曲的鋼筋,也敲打着他毫無戒備的心,痛得他兩手抓住褲管,幾乎叫了出來。
似乎思索過這個問題,可是愛的力量太大了,這不成氣候的問題,根本不堪一擊。現在這問題換了一個強硬的面目,捲土重來,把舊有的美的幻覺整個擊垮。他赤裸裸的自卑再被拖出來,狠狠地捶打。『可是――我們相愛!』他想將心裏這句話吼出來,但現實與自卑,嚴厲地把這話壓制下去。我是孤兒,我是軍人,我憑什麼養她?憑什麼?現實真是一個可怕而又可惡的怪物。
『希望我沒傷到你的自尊。這全是爲了我的女兒着想,請你諒解。』
『我明白。』他低着頭。整顆心都要脹裂,恨不得一槍斃了自己。
『以後仍然歡迎你常來玩,我很希望韻心有一位像你這樣的哥哥。』就像大人一樣,狠狠摑了小孩兩巴掌之後,却又愛憐、卑鄙地安慰着小孩。
『謝謝。』這兩個字幾幾乎乎是哽在喉嚨,好不容易才吐了出來,聲音空空洞洞,好像不屬於自己。他覺得像被棄置一旁的破鞋,說不出的苦惱。
哥哥?再去?怎麼可能?伯母這麼一挑明,已把他推到最爲孤獨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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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
『進來。』浩明迅即站起來。
是位遞送公文的傳令兵,營部派來的,穿戴整齊,臉上帶絲羞澀與緊張,怕是新兵吧!浩明看看自己,身穿草綠色汗衫,趿着黑色塑膠拖鞋。全連早上去打野外,整個連部空蕩蕩的,除了他,只留下幾名老兵。
殘夏在連集合場遊蕩著
浩明簽了字,接過公文,傳令兵兩腿靠攏,叩的一聲,敬了禮出去。打開公文,兩眼一亮。請調外島已獲准了。
那天送韻心回去,就決心這麼做了。
伯母向他說過那一番話後,他心情惡劣到了極點。但他極力掩飾,韻心倒未察覺,仍像無憂無慮的小鳥。他心裏却是又痛楚又空虛,並且一再盤算,如何向她啓齒,結束這段關係。
『我們是不是在戀愛?』韻心天真地說。站在巷口不走了,仰臉注視着他。那眼神充滿着某種期待。他心頭緊了一陣。
『我愛妳,但不該如此。』
她滿臉疑竇,愣了愣,然後一個個『爲什麼』便像機關槍一樣,迸射過來。
『因為我太喜歡妳,但這只會傷害妳。』
『還有什麼是比愛更大的理由?為什麼?告訴我。』月光落在她的臉,變成憤怒的流光。『你說!』
他覺得像三明治一樣,被夾在伯母與韻心中間,動彈不得。他真想狠狠地摟住韻心,告訴她,他要她。可是伯母那番話却一直在耳旁響着,使得他剛興起的勇氣,立即枯萎了下去。唉,他不能擁有她。他必須壯士斷腕。
學心說過他,透明得像一眼就教人看穿的玻璃,一點心機也沒有。他實在不會說謊唬人。可是,逼不得已,他只好硬着頭皮,重複伯母的話,用那些令他自卑的理由來刁難自己。並且不讓韻心知道,這是她母親的意思。他只是痛苦地忍受着擊傷自尊的石子。
『我不怕吃苦。』韻心用盡所有力氣,拉住他的衣袖,臉頰抽搐,氣得有些發抖。『你懂嗎?我不怕。』
他又把老話重複一次,覺得自己軟弱得實在可惡亦復可憐。
『我不要聽!』韻心摀着耳朵,奔進巷裏。黑色的身影快速地在眼前晃動個不停。
他想追,却又頹然。轉身的同時,就決定了。韻心的態度那麼執拗,看來只有調至外島,才能隔開他和她。
現在,外調的命令就在手上了。他拿起桌上的玻璃茶杯,喝了一口,茶是冷的,淡而無味。龍井浮腫地沈躺在杯底。搖了搖杯子,注視着茶葉漂動,然後慢慢落下。和韻心的感情已成了枯萎的落葉。他嘆了口氣,放下茶杯,靜靜地躺回床,讀着命令,沒有興奮,沒有痛苦,只有一股毅然自絕的孤寂,躡手躡腳地圍攏上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