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德語教師，後投身戲劇表演與創作，在坐四望五的年紀又轉換跑道成為歐陸極受喜愛的少兒文學作家。讓我們一起來了解法國作家尚克勞·穆勒法。 ‍‍‍

從信仰角度，研讀大師劇作，訓練批判式表達。歡迎查看文末海報，瞭解ELC201《戲劇賞析》。

1952年，歐洲人對二戰的記憶猶新，戰後重建工作持續進行，社會走向後工業時代。而在大西洋這端，美國兩位諾貝爾獎大作家不約而同地發表了平生代表作——《老人與海》（海明威）、《伊甸園東》（史坦貝克）。不過並非所有人都感受到後工業時代社會經濟的急遽轉變，或者聽見了現代文學的活力呼喚；那些長年在鄉間從事農牧的家族，撐過歐陸戰爭的恐怖廝殺，最強烈的盼望應是重拾四季更替的自然旋律。

1952年，法國內陸的奧弗涅山區（這是歐陸人煙最稀少的區域之一，人口數量遠少於牲口數量），穆勒法家族農場裡又迎來了一個嬰孩。親族長輩們當年想像不到吧？尚克勞·穆勒法（Jean-Claude Mourlevat）成長後會走出大山，走上各地舞台，而他的筆甚至比他的腳走得更遠。

在農場度過的童年歲月，穆勒法身畔有五個兄弟姐妹，還有牛羊成群環繞，但書可是稀罕東西。10歲後，他在管理異常嚴苛的寄宿學校讀了八年，接觸課外書的機會也有限。或許物以稀為貴？他多年後仍津津樂道年少時第一回讀《魯賓遜漂流記》時的顫慄感動——從此偷空涉獵文學成了他的「慰藉與救贖」。大學之後，他在德國漢堡、法國諾曼第等地擔任德語教師，也開始接觸戲劇。1990年前後為能全力投入劇場，他告別了擔任近十年的教育崗位。

換跑道很快結出果實，他自編自演的兩部獨角戲在法國和世界各地巡演超過千次。繼寫劇本、當演員後，他進一步當起導演，執導過近代名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科克托（Jean Cocteau）與古典莎士比亞戲劇。要問穆勒法最愛扮演的角色是什麼？答案是戴紅鼻子的啞劇小醜。

尚克勞·穆勒法（1952-）

上世紀近尾聲時，已坐四望五的穆勒法再次轉換跑道，出版了第一部兒童小說《孩子和雞蛋的故事》（Histoire de lenfant et de lœuf，1997），逐漸花白的頭髮一點不影響他成為歐陸極受喜愛的兒童和青少年讀物作家。他從2010年開始連續十年代表法國參加瑞典林葛籣紀念獎，直到2021年（第11次獲法國提名）終於得到這個有「小諾貝爾」美譽的國際大獎。

穆勒法並沒有設定為某特定年齡層寫作。他寧願被單純地稱為作者，而不是被歸入少兒作者之列。他在「文學版圖上各個領域遊蕩」，勇於探索不同文類，一個個故事的寫作不也如同一趟趟旅行？有趣的是，他介紹自己時也這樣說：「（我）喜愛出發去旅行、自旅行歸來、巴哈的所有作品、真正的桑葚果醬、英式橄欖球賽和柯恩兄弟的電影。」

穆勒法步上專職寫作窄路時已是壯年，但步履穩健，至今累積了30來部作品。可惜只有部分翻譯成英文或者中文，我們難窺全貌。不過能夠讀到的這幾個故事，已讓我深深著迷。每回打開一本他的小說，就迫不及待想跟他的故事去旅行——向外經驗稀奇古怪的冒險，向內品嚐生命宴席好滋味。

《面向大海的旅行》（1999）

這是奠定穆勒法文壇聲譽的早期重要作品。他向法國童話祖師爺貝洛（Charles Perrault，1628-1703）致敬，將古老民間故事《小拇指》賦予了現代意義。

法國鄉下農莊裡住著貧困一家，爸媽捉襟見肘養育七個孩子：三對雙胞胎和從不說話的小不點老幺楊。漆黑風雨夜，老幺偷聽到爸媽的對談。為躲避第二天清晨將他們「徹底解決，一個不留」的可怕命運，七兄弟倉皇出逃。當哥哥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時，楊表現了奇異的領導力和溝通力，他裡面彷彿有肉眼看不見但吸力強大的磁鐵，帶著哥哥們一路奔向西邊的海洋。

《面向大海的旅行》故事基石古舊，情節搭建卻深具實驗性質。短小篇章由眾多角色敘述組成（社工、卡車司機、哥哥們、母親、火車站乘客、麵包坊主人......），唯有謎一般的小拇指楊直到故事末尾才直接發言。因著穆勒法的高明技巧，這個故事沒有支離破碎，反倒細密編織出既呼應老童話，又有新鮮活力和多重層次的敘事。對不說話的小拇指與個性各異的哥哥們之間的手足情描畫得也極其動人。

《逆流河》，（2000、2001）

若說《面向大海的旅行》是古老童話新編，那麼《逆流河》就是穆勒法原創的童話小說。它既古老又新鮮，讀一次難以忘懷，讀三次仍不會厭倦。故事難以定位——重心是青澀愛情？是冒險犯難？還是心靈成長？寫作對象是孩子、少年，還是大人？因著它出奇的想像力，詩句般清新卻不濫情的文字，對生命意義的探問，不少評論家將這套書與法國經典《小王子》相提並論。

穆勒法在前言裡這麼說：

這個故事的發生背景，是人們還沒有發明現代化設備的時代。那時電視遊戲節目還不存在，既沒有具備安全氣囊的車子，也沒有大賣場。那個時代的人們甚至還不知道什麼是行動電話！不過已經有雨後的彩虹、加了杏仁的杏子果醬、心血來潮的夜半泡澡......反正就是在這個時代依舊欣賞的好東西。可惜啊，那時也有愛情憂鬱症與花粉過敏症等等至今仍未找出真正有效對策的麻煩事。總之，就是在......從前從前。

《逆流河》，繆思出版社

這個發生在「從前從前」的《逆流河》故事有兩冊——「他版」與「她版」。先發表的是他版少年托梅克的故事。父母早逝的托梅克在小村邊經營祖傳雜貨店，歲月靜好，但他對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心生厭倦，又對僅有一面之緣的少女漢娜念念不忘。為能追上漢娜的腳蹤，他決定找尋她提到的奇異旅行目標「凱亞河」。傳說中這是一條與眾不同的河流——它從海洋發源，流回陸地，爬上高山，盡頭的水能讓人長生不老。曾經有許多人出發尋找逆流河與不死之水，但從來沒有人達成任務。

托梅克的旅行讓他穿越熊瞎子出沒的遺忘森林；踏過奇花綿延的草原，吸入「帆花」香氣而沉睡不醒；蒙香水村熱情矮人搭救；搭上通往死亡彩虹的帆船，進入地圖上不存在但無法離開的島嶼......托梅克懷疑過，耽延過，不過他無法放棄尋找逆流河這個如同「在手臂上種小麥」的不可能任務。

與他版相映的她版《逆流河：漢娜》，以第一人稱書信體，記述讓托梅克一見傾心的漢娜的生命旅程。漢娜為了救治離世父親的親情象徵——心愛的的朱頂雀——毅然離開養父母，只身上路，尋找不死之水。從坐上一輛奇特驛馬車開始，漢娜深入沙漠，遇到駱駝商隊，瞬間經歷了一甲子的生老病死，又和一群鹽販操練全然靜默的功課；偶遇「什麼都賣」小雜貨鋪和靦腆害羞的雜貨店主人；進入遺忘森林，也被香水村師搭救；渡海後誤入醜人國度......旅程漫漫，經驗不可思議的風景、苦難和心碎，但她鍾愛的朱頂雀在家鄉等待，漢娜不能停下腳步......她會和托梅克重逢嗎？她會找到不死之水嗎？

《山羊的旅行》（2003）

能把動物寫得兼具動物味和人味的作者不多，能把主角的悲劇經歷寫出串串笑點的作者也不多。山羊國度裡的音樂奇葩克內比克失戀了，他暗戀多年的山羊姑娘看上他的拜把兄弟。喜宴後，克內比克默默離開家鄉，或許從此就做個流浪漢再不回頭？

四處打零工的克內比克，在北風呼呼的曠野，接到了在天空逃亡、筋疲力盡的老鶴鳥瑪奇掉落的包裹，裡頭藏著托孤信，和在羊毛襪裡呼呼大睡的睡鼠寶寶「皮」。冬眠中的皮渾然不知，全家族已被石貂吃個精光，它也隨時會被抓回石貂本營。

克內比克不得已接下了保護皮的任務。克內比克單獨流浪的短歌變成了和皮合譜的進行曲，皮一年年長大了。然而有一天，皮在濃霧裡失蹤了——是被石貂綁架了？失魂落魄的克內比克遇到江湖郎中藍姆（一隻有失憶症，四處賣無害假藥的老公雞），他倆決定直闖石貂堡壘，即使救回皮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克內比克也必須試試！

《羅伯特的三次復仇》

當了37年小學老師的羅伯特總算熬到退休這一天！性格軟弱的他小時被同學霸凌（校長曾無奈地對媽說：「夫人，孩子們就是專門欺負他，他好像就是有激發小孩邪惡一面的天賦。」），選擇教職原意是要「回敬」，結業前才知道新規不許老師體罰，連揪耳朵都不行！羅伯特站上講台後依然被調皮學生捉弄，拚命忍耐了大半輩子，終能展開復仇行動。他和老母親從歷年學生名冊精選出三個重點報復對象——導致課堂大亂，考績一塌糊塗的勒康，迫使他在校園內度過羞辱夜晚的吉約姐妹，以及破壞他求婚機會的馬賽克毛毛）——然後有條不紊地展開報復行動。果然，頭兩次大獲成功，並且沒人知道是他幹的。

《羅伯特的三次報復行動》，小魯文化出版社

第三回復仇，媽媽和他一起親臨演唱會現場（這個曾經毀掉他下半輩子幸福的小女孩成了超人氣歌星），到了節骨眼上，他們卻猶豫了——究竟要不要出手重擊？

這個故事有著少兒文學裡不尋常的情節與人物設定，以黑色喜劇的方式勾勒復仇帶來的巨大力量（羅伯特當老師不怎麼稱職，報復時可是智勇雙全，爆發力無窮），以及經年累月背負憤怒、苦毒、怨恨是何等重擔。若說精心規劃的復仇是他等待半生的選擇，那麼放棄仇恨、原諒對手是否也是可能的選擇？

《刺猬傑弗森與一樁懸案》（暫譯，Jefferson，2018）

《山羊的旅行》出版後15年，穆勒法再度以能像人類一般思考、行動的動物為主角，但這回借鑒了偵探小說。傑弗森是只害羞、熱愛閱讀、主修地理的刺蝟。他陰錯陽差被當作謀殺案兇手，為證明自己清白，和豬友吉伯（從小到大最要好的同伴）搭上動物國旅遊團巴士，前往人類國度尋找線索。

這個故事序曲輕鬆幽默，但主旋律越前行越深沉，傳遞了引人思考的嚴肅信息，卻又保持了異想天開的橋段，再一次展現穆勒法巧妙平衡輕快與沉重，光亮與暗影間的筆力。

穆勒法和卡夫卡

穆勒法曾說他喜愛的當代作家包括海明威、福克納，但他的「生命之書」是現代主義大師，東歐猶太裔作家卡夫卡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城堡》。起初我對他如此喜愛卡夫卡很覺納悶。卡夫卡風格陰鬱，《城堡》探討個人面對官僚系統的無力，追求的徒勞，存在的荒誕——這些似乎和穆勒法的作品沒有相似之處？

但越多一些思考，越發現他們有趣的連結和對比：

《城堡》主角K想方設法要進城堡，穆勒法筆下的主人翁經常追求一個不確定但極其重要的旅行目標與之有雷同之處。不同的是，K費盡心機仍是一場空，穆勒法故事主角們通常能在追尋過程裡得到真、善、美的果實。

卡夫卡不迴避生命的沉重、陰鬱、殘暴，穆勒法也常常在作品裡探究黑暗面，只是他沒有逗留在暗處。同樣探討存在的意義，卡夫卡文字冷凝荒謬，穆勒法卻是溫暖親和的色調。卡夫卡的作品不合適也吸引不了孩子，穆勒法卻寫出了許多老少咸宜的故事。

弗蘭茲·卡夫卡（1883-1924）

卡夫卡創作時是否心裡常存讀者？估計沒有。他活著時對發表作品興致缺缺，臨終前交代好友將文稿盡數銷毀，並且終生被自己的存在困境糾纏——「我和猶太人有什麼共通點？我跟自己甚至都沒有任何共通點。」（What do I have in common with the Jews? I dont even have anything in common with myself.）換句話說，寫作是卡夫卡在拆解自己的生存謎團，讀者從他與存在的搏鬥裡見到自身掙扎。穆勒法不一樣，他從教書到表演到寫作，有意識地與「他者」連結。當過多年語言教師，教學上需要顧念受眾；多年的劇場經驗，更需要與現場觀眾互動。這些背景有助於穆勒法言之有物，文字充滿臨場感與動感。

林葛籣紀念大獎評論穆勒法時說道：「......別出心裁地顛覆了童話故事的傳統，接受苦難發生，見證美麗。時空在他的作品裡凝結。他用夢幻又精準的行文勾勒出愛、渴望、傷害、戰爭的永恆主題。他的作品總是出人意外，以古喻今，用遠古史詩的素材交織出當代現實。」

有「童話翻新者」美譽的穆勒法，不以改寫童話為滿足，而是將童話、民間故事素材（以及西方古典文學、戲劇）與生活經歷拌合為土壤，撒下夢想和創意的種子，以筆反覆耕耘，直到長出獨家園子裡新的植物。

他自己的人生，他故事裡的人物，常常在旅程中。這些旅程，有些是自願的，有些是無心甚至無奈踏上的征途。一步一腳印，即使走入仙境般夢幻的世界，人物還是緊握原鄉記憶，不會長久沉溺美景。當夜幕來襲，邪惡風颳起，他們會努力把持初心，找到反擊動力。

穆勒法能精準地描寫孤獨、疏離，傷心人與傷心地，然而他更善於呈現角色間動人的情誼——友情、親情、愛情。他獨特的的人生經驗——深山村落成長的童年，寄宿學校高壓管控的少年，站講台跑劇場的成年——是否也給了他或私密或公開的機會，將那些帶給他「慰藉與救贖」的經典文學作品以多種形式分享、扮演、互動？而當他開始創作故事時，老根結新果，特別打動讀者的心。

有志於寫作聖經故事的新晉寫手，要寫出不偏離亙古救恩主旨，又能對這個世代說話的故事，要以活潑文字釋放古老又新鮮的信息，要呈現傷痛孤絕中堅持前行的角色......需要在閱讀裡尋求典型。穆勒法這樣的故事行路者，值得我們一頁頁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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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瑞怡

台灣大學圖書館學學士，美國俄亥俄州大學語文教育博士，專攻兒童青少年文學。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學任職，現任聯合基督教學校國際學生部主任。台灣《校園雜誌》「尷尬少年遊」、「惡水築書橋」專欄作者。曾參與遠東廣播公司童話系列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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