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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覺與情感的本質區分與宗教世界觀的不足
2024/08/25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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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覺與情感的本質區分與宗教世界觀的不足

 節錄自 路況 《元宇宙的哲學起源及其危險--佛教唯識學,萊布尼茲,柏格森作為三D影像的概念驅》      

再次回到「知覺」與「情感」的本質區分,吸毒的人才不在乎「知覺」是真是假,他在乎的是「情感」的快不快樂,痛不痛苦,難不難過,好不好過?

知覺問題是認知問題,指向「存在」(existence)與「存有」(Being)的真實性或真理問題的認識論與形上學本體論。情感問題是苦樂愛恨的情欲情識情志之價值論問題。唯識學的「萬法唯識」理論大部分是在分析知覺現象如何形成,很少分析情感現象如何形成。唯識學透過指證「知覺之虛幻性」,來證明眾生貪嗔癡之「情感的虛妄性」,對於一個沉迷於迷幻藥幻境而無法自拔的人,是無意義的廢話,因為他早就知那只是幻覺幻境!

回到整個佛教的基本問題。唯識宗是中國大乘佛學中最「印度」的一派,最接近印度原始的思想文化氣質。眾所周知,印度的宗教與哲學不分,都看到人生與生命就是苦海無邊,印度之宗教與哲學的基本問題意識就是「如何擺脫解消痛苦?」「如何從人生與宇宙的無邊苦海解脫?」之「離苦意識」或「解脫意識」?相對的,基督教的「救贖意識」則更偏重「罪惡」或「原罪」!

佛教在印度雖被列為異端,但亦共有此非常印度的「離苦意識」或「解脫意識」,原始佛教之「四聖諦」第一項「苦諦」就是「離苦意識」!要擺脫解消痛苦須先找出痛苦的原因,就如要解消病痛需先找出病因!「四聖諦」之「集諦」就是找出使生命產生無盡痛苦之病因。「病痛」是佛教的核心隱喻,整個人生、生命、宇宙只是一場無止盡的病痛症候,苦海無邊。而佛教最大的「濕背秀」就是直接指出:一切的痛苦都不是真實的,都是虛假虛幻的,都只是在作夢。「夢境」或「夢幻」是佛教的另一核心隱喻,生命=病痛=作夢,意識到我所感受到的這一切痛苦都只是在作夢,瞬間從夢中醒來,則一切痛苦消失,此謂之「覺」或「悟」。妄執夢境為真是「迷」,意識到「這只是夢」而從夢中秒醒是「覺」!

眾生受苦的「病因」就是妄執「夢幻」為「真實」,病因就是執著、妄執、執迷。夢是什麼?「夢」就是「相」,「相」就是虛擬實境之三D影像,唯識宗作為「相宗」或「法相宗」,其實最接近佛教本義:這一切痛苦都不是真的,我只是在作夢!阿賴耶識就是一個夢工廠,唯識學的學術爭議公案:要不要在阿賴耶識的第八識之外另設第九識作為「覺」的根據!如果夢是痛苦的,而且非常痛苦,誰不想醒來,又怎會醒不過來?只有美夢才不想醒來!

根據佛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夢有兩大功能,一是表達作夢者平日被道德規範社會禁忌壓抑的潛意識欲望願望,一是維持作夢者的睡眠。所以,從夢中醒來有何難哉?難的是維持夢境繼續下去!

   如果一切的痛苦都只是一場夢。痛苦的病因就是因為眾生貪嗔癡把夢境誤認妄執為真實。只要覺悟這一切痛苦都只是一場夢,夢一醒,痛苦立刻解消。所謂「迷則眾生無明,苦海無邊,覺則立地成佛,清淨光明」。在這點上,唯識宗的「萬法唯識,虛妄唯識」最能發揮佛教之「集諦」對痛苦的病因解釋:感官知覺是虛妄的,這個世界不是真實的,痛苦也不是真實的。

這世界不是真實的」之佛教世界觀與宗教世界觀,其實是為了破解「這世界充滿無盡痛苦」之現實世界狀況。問題是,人們真的可以通過質疑痛苦的真實性來否定解消痛苦,從無止盡的痛苦折磨中解脫嗎?

我想起多年前一部國片《月光少年》,主角是一個國中生,參加姊姊在中山堂的北一女畢業典禮,忘了帶姊姊的證件,受到父親與姊姊斥責,匆匆趕回家取證件,途中發生車禍意外,變成植物人躺在病床上,母親終年守候照顧,多年後其身體已成中年人,其魂魄卻仍停留在國中生青少年時期,游離出沒在發生車禍現場的周遭區域,環繞著中山堂四處徘徊游盪,害怕軍官父親的責罵而不敢回家,而未意識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有一天,月光少年魂終於發現自己已成植物人的真相,只能痛苦吶喊: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在做夢!

吾人一再強調知覺與情感的本質區分,但從《月光少年》思考痛苦的真實性問題,突然發現有一項經驗可以解構知覺與情感的本質區分,那就是發生在身體生理層面的痛苦,使得知覺與感受無法區分,例如,我被一根針刺到,我的皮膚被刺的知覺與痛感幾乎無法區分,重疊合一。

如果一個承受身體病痛的人去看醫生,醫生告訴他:你的痛苦不是真實的,你只是在作夢?

如果一個承受心靈精神痛苦的人去找心靈導師,導師告訴他:你的痛苦不是真實的,你只是在作夢?

為什麼人們會認為那個醫生根本是混蛋江湖郎中,卻會感恩那個心靈導師的提點開示?

我想起多年前當兵服預官役受訓時,班長說:「注意皮繃緊一點,不要變成釋迦牟尼被叮得滿頭包!」台灣有一種水果被命名為「釋迦」不正因為「滿頭包」的外形?佛陀世尊應該不會在意我輩凡夫俗子拿「滿頭苞」形象開個小玩笑吧?

變成植物人的月光少年魂吶喊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在做夢!」幾千年前一個印度阿三就是這樣猛敲自己的頭吶喊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在做夢!」把自己敲得滿頭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在做夢!」這不是什麼質疑「真實/虛構」界限的無聊文青後設書寫,這是人生之無可理喻無可承受的真實痛苦。當痛苦襲來,沒有人可以質疑它的真實性,除了那個滿頭的印度阿三。我們無法閃躲,我們無法不面對,我們只能希望它不是真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只是在做夢!

張岱的《陶庵夢憶》自序也有一個著名比喻: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瓮。念無以償,痴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未真,自齧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痴人則一也。

人們遭遇極端情境的兩種反應:但願這只是夢,或但願這不是夢。因為這不是真實虛假的認知問題,而是苦樂愛憎的情感問題。面對極端痛苦,但願這只是夢!面對極端快樂,但願這不是夢!

有趣的是,《月光少年》的人設形象:一個躺在床上的植物人,其魂魄卻四處漫游飄盪,游離在一個固著重複的原始創傷場景,這不正是《駭客任務》所預示的「內接型」三D影像的元宇宙玩家:身體變成不動的植物人(坐著或躺著),意識變成戴著面盔頭像之角色人設,有如一個無主遊魂透過虛擬人設形象「借屍還魂」,客串演出一場三D假人舞會!差別在於,變成植物人的月光少年魂是遭遇猝不及防的創傷事件而不自覺的強迫性重複,未來的元宇宙玩家則是自願變成植物人來逃避現實世界,放逐自己的魂魄游離到荒唐忽悠的太虛幻境!

至此,吾人可直接面對唯識宗的不足以及整個佛教世界觀,乃至整個宗教世界觀的不足!

斯賓諾莎有一著名講法:「和平不是戰爭的闕如」, 和平不只是沒有戰爭,而是一種德行,源於品格之力量。(《政治論》)[1]維持和平固然是國家的首務,然而,「政府的目標絕不是把人們從理性的動物變成畜牲或傀儡,而是使他們能在安定中發展他們的身心力量,無拘地運用他們的理性。(《神學-政治論》)[2]

和平不是戰爭的闕如」作為一則斯賓諾莎公式,可以此類推代換出:快樂不是痛苦的闕如」、「健康不是病痛的闕如」、「善不是惡的闕如」、「自由不是奴役的闕如」、「天堂不是地獄的闕如

這一切恰恰足以反顯出宗教的不足:宗教致力於痛苦、罪惡之人生負面經驗的解除(基督教的救贖,佛教的解脫),但對於人生真正的快樂幸福是什麼,並未正面回答!實際的人生苦海無邊,有如人間地獄或無間地獄,但並不是消除地獄,就等於天堂,從地獄逃離就可直接進入天國,因為,「天堂不是地獄的闕如」!

佛教將解脫痛苦視為人生最高目標與終極境界,其實非常狹隘浮淺!當我們患了某種重病,飽受病痛折磨,首要之務當然是把病醫好,解除病痛。當我們大病初癒,脫離病痛折磨的那一刻,當然感到莫大快樂。但這絕非人生最高境界之至福極樂,我們絕非從此以後就過著幸福快樂生活!大病初癒,人生才剛要重新開始!佛教以解除痛苦為極樂,其實尚未觸及人生之真正快樂幸福!同理,基督教以贖罪為神恩至善,亦未觸及人性之真正至善!

宗教只看到人生與世界的負面價值,看到人生與世界充滿痛苦與罪惡!為了要解消痛苦與罪惡而否定人生與世界之價值。為了要否定人生與世界之價值,而否定世界本身之真實存在。

 

如何超克未來元宇宙的三D影像人工知覺打造聲色犬馬與迷幻藥幻境般之誘惑與危險?我們每個人的「主觀內在情感」與獨一無二的「自我意識觀點」就是抗拒元宇宙的人工知覺幻境的兩大意識支點,兩個笛卡爾我思的阿基米德點。在此,吾人可再加上第三個支點與阿基米德點,就是唐君毅心靈九境中的「感覺互攝境」:吾人的感覺不只是個人自我感覺,同時也是與其他感覺主體的相互感覺及相互攝受,共同感覺及共同攝受,形成一個互感互攝和共感共攝的公共感覺宇宙。而元宇宙的人工知覺幻境幾乎不可能營造出一個公共幻覺宇宙!

因此,「主觀內在情感」、「自我意識觀點」、「感覺互攝主體」是超克元宇宙的人工知覺幻境的三大意識支點,三個笛卡爾我思的阿基米德點。簡言之,情感(feeling),意識(consciousness),相互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是超克人工知覺幻境(artificial perception illusion)三大支點。

唐君毅對感覺互攝境的分析雖極高明博大精微,但也未區分「知覺」與「情感」而混為一談。其實,情感正是連結貫通「自然感通」與「道德感通」的基本中介元素。唐君毅的「感通形上學」就是「性情形上學」,將儒家的「德性心」界定為「性情心」其實已涵此義。不同生命存在作為不同感覺心靈之互感互攝及共感共攝,除了知覺的相互感攝,更重要的是不同生命存在感覺心靈的情感溝通交流。此情感溝通交流不僅發生在人與人之間,更可能發生在人與其他物種之間。在此,舉莊子與惠施的著名「濠上之辯」:

 

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哲學的辯論與論證的方法:面對一種主張論點,找出它所根據的前提預設:某種原則或概念,檢驗其是否成立!莊子「能知魚之樂」的前提預設是什麼?惠子否定莊子「能知魚之樂」的前提預設是什麼?

惠子的兩個前提:A 不同個體之間,無法產生經驗的溝通交流。B 不同的生命物種(人和魚)之間,無法產生經驗的溝通交流。

莊子的前提:經驗的溝通交流可以跨越個體,跨越物種!

哲學論證的「前提」及「預設」,今日流行的講法就是「人設」。「人設」相當於幾何學或數學的基本「公設」或「公理」,是不可證明的與不證自明的。對哲學而言,人有感覺,人有思想,人有意識,都是不可證明與不證自明的基本「公設」與「人設」。莊子「能知魚之樂」的「公設」與「人設」就是不同生命存在可進行跨越個體與跨越物種的情感交流。此生命存在跨個體跨物種之「自然感通」更可發展提升為儒家「人饑己饑,人溺己溺」、「樂民所樂,憂民所憂」的「道德感通」,而「親親,仁民,愛物」!

 

  



[1] Spinoza, Benedict , The essential Spinoza : Ethics and related writings , edited by Michael L. Morgan ; with the translations of Samuel Shirley. P101

[2] Spinoza, Benedict de Theological-political treatise; edited by Jonathan Israel ; translated by Michael Silverthorne and Jonathan Israel. Cambridge ; New York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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