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西裝革履、領帶鮮紅、髮油黏膩，穿梭於校長室和各大辦公室之間，好像永遠有處理不完的公事，忽而拉開嗓門擺出很「阿殺力」的姿態，忽而又神秘兮兮咬著對方耳朵露出蒙娜麗莎的神秘微笑。他就是我們的「大」主任。校務的運作，校長是外行，一切的運籌帷幄，非靠我們大主任垂簾聽政不可。

一位書商將測驗卷送至教師辦公室，途經走廊，發現走廊外的花圃一位老芋仔在修剪花木，書商直誇這位工友「刻苦耐勞」，害得一位大嘴巴的女老師笑得花枝亂顫：「別逗啦，他是我們校長大人！」所以啊，校長做工友的事，那校長的事誰做呢？當然是我們的大主任，學校沒有我們大主任是不行的。

大主任雖然是我們的教務主任，他除了過問教務處的事外，訓導處、總務處、輔導室也都是他的管轄範圍。「誰叫他的能力強呢？」這可是我們校長的肺腑之言。所以能者多勞，學校裡的大小事物，他全包了。

人一旦有了權，「濫權」是難免的，因為人畢竟不是神。但是濫權到如此地步，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凌駕在我們大主任之上？

因此除了一些年輕力壯、單身未婚的老師外，大多數老師好歹對大主任都敬畏三分。畢竟一學期的課表如果排得太難看，這些得兼顧家庭的老師日子就難過了。如果有哪位老師家裡小孩還在吃奶，總不好天還沒亮就把小孩往保母家送，然後慌慌張張趕七點二十的早自習吧。所以要拜託大主任別讓她兼任導師，因為導師要帶班，責任重，上下學得跟學生同進退（喔，不，應該是比學生早到，比學生晚退）。這年頭，每個家庭孩子生的少，個個都是寶，因此學生若有個閃失，唯導師是問。多領那幾文導師費，經常惹的一身麻煩，豈不因小失大，太划不來了。

如果有哪位老師，住家離學校有二三十公里遠的，第一節課一定遲到，所以要拜託大主任，除了不聘他當導師、他的課也請主任高抬貴手，最好從第二節排起。如果有哪位老師有午睡習慣的，煩請主任下午第一堂不排課，好讓他趴在辦公桌上打個小盹，下午上起課來，才不致誤人子弟。

如果有哪位老師要接自己小孩放學的，得拜託主任最後一堂不排課。這樣才有充裕的時間，趕到自己孩子的學校接他回家。您別說這些父母是現代二十五孝，實在是綁架案頻傳，每天能讓孩子安全上下學就很不錯了，至於說要讓孩子學會獨立，那也太唱高調了。這樣的社會治安，還能活著就謝天謝地，其他的都屬次要。要孩子學獨立，以後再看著辦吧。

還有一些「老老師」，年紀大了，有慢性病必須每週固定看診，那一定得說出個時間來，好讓我們大主任把全校老師的課表「喬一喬」，當然不會在×王子飯店，在教務處就綽綽有餘了。還有一些膝蓋發炎爬樓梯比登天還難者，大主任也得盡量「喬」出能在教室設在一樓的課，好讓這些「病患」不爬樓梯，畢竟學校窮，裝不起電梯。

您瞧瞧，光是學校老師課表，就是一門這麼深奧的學問，您就知道我們大主任的本事有多大了。蓋因，專任老師每週的上課時數，比導師多四節。所以教務處理應先等訓導處決定的導師名單下來，教務處才能排課。而要「喬」誰任導師，誰不任導師，職權在訓導主任手上。不過已經有了能力超強的大主任，訓導主任當然只好到一邊涼快去，導師名單也全由我們大主任包了。

在學校老師課表「喬好」之後，如果還多出一些節數，那就得再聘老師。聘老師權責在校長，這時也是由我們大主任親上火線。因為立委民代的推薦函如雪片般的飛來，此時大主任不展開他的外交手腕，那豈不愧對他過去辛苦闖出來的名號。

當然，老師拜託大主任不兼導師或課表排得漂亮一點，如果只是口頭拜託那是不成敬意的，得有點實際行動才成。什麼行動？不就是送禮囉！其實也破不了多少費，不過就是一些洋煙、洋酒、魚翅、鮑魚、花菇、燕窩，就能逗得我們大主任心花怒放。可是您的送禮行動也得選對地點，不要三三八八的在學校「交易」，記得要隱密一點，譬如在主任家裡。

主任家，大隱隱於市。但是市區巷弄九彎十八拐，如果沒有三兩三，可能兩個鐘頭還是上不了梁山。據云一位同事因為住家離學校三十公里，只好為五斗米折腰，也加入了「朝貢」的行列。他曾迷失在城市的水泥叢林中達兩小時之久，仍找不著大主任的「巢穴」。最後招了輛「太可惜」，把地址給司機看，司機胸有成竹、一言不發，啟動車子就向右邊巷弄一拐，才三秒鐘，到了。給錢，八十五元，下車。他氣得差點吐血。眼看已經找了兩個小時，為什麼不再多找一分鐘？這位同事說：「除了魚翅、燕窩，又多了八十五元。唉，在人屋簷下，誰敢不低頭！」我們聽得心裡也酸酸的。

這位同事站在主任家門口「吐完了血」，先做三個深呼吸，然號伸出一隻皮皮矬的手摁門鈴，準備深入虎穴。只聽對講機傳來大主任渾厚的磁性嗓音：「是哪一位？」同事立刻畢恭畢敬表明身份，當「虎穴」一開，他只好舉起千斤重的雙足，提著鮑參翅肚無奈的走進去，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交易。

所謂「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我們的老芋仔校長任期屆滿他調，來了一位精明幹練的新校長。來之前，他已對大主任的「豐功偉業」瞭如指掌。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先把大主任拉下來，貶為庶民，當專任教師。然後再找一位忠厚老實的老師（俗稱乖乖牌）接替大主任的位子。大主任這會兒頗難適應，蓋因「由奢入儉難」。以前只要校園晃兩下、各處室哈拉一下，誰都買他帳；如今不但被打入冷宮，還得面對一群半大不小的「猴死囝仔」。

好死不死，大主任是「公民與道德」的合格教師，從此他一週有二十二個鐘點，來培養（或薰陶）這群學生的道德情操。但他不知好好利用上天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經常一節課只上十分鐘，就叫這群「猴死囝仔」自習，他則看看報、上上廁所，來打發時間。

時日一久，大主任的行為愈形乖張。一日，下課休息十分鐘的空檔，他老兄對著辦公室一旁缺了腳的椅子，用他的×瘦皮鞋狠狠踹了一腳，椅子立刻四分五裂。他一邊踢，一邊口裡還用三字經詛咒新校長：「王×蛋。」辦公室的幾位老師，見到此情此景，莫不蹙緊了眉頭逃開。我心想，還是位公民與道德的老師呢，這也太諷刺了吧！

一次我比平日稍晚到校，大夥都升旗去了，我經過停車場，正瞧見大主任怒髮衝冠、頸脖青筋浮起，從西裝口袋拿出鑰匙尖狠刮新校長的轎車。

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校長想方設法，耗盡心神，總算請得縣府有力人士與大主任溝通數次，最後好話說盡，大主任終於點頭。然後快速通過一筆退休預算，讓他老兄在學期中就能拍拍屁股走人。唉，人世間的事有什麼公平可言，耍無賴，可以立刻拿了筆退休金走人；若是換了一位乖乖牌，已符合自願退休條件，而他也想退休，就算他三申請四拜託，只要上頭一句沒錢，他就得乖乖等來年。

送走了瘟神，學校的行政逐漸上了軌道。大主任當道之時，原本送過禮的老師，自然享有特權，久之，成了刁民；沒有送禮的，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事，全推到他們身上，久之，成了順民。校務會議時，順民提出了「三年一輪，好壞照輪」的導師政策。也就是大夥不分特權，一律「有難同當」，人人有機會當導師。至於排課，全由電腦當家，阻絕各種人情包袱。從此刁民和順民銷聲匿跡，同事間得以和諧共處。

平凡的教書生活，如同山中無日月一般，也不知過了多少歲月，大主任的身影逐漸淡出我的腦海。一回，我去公保大樓看病，當電梯門開，一名白髮蒼蒼的佝僂老者正要跨電梯而出，我與他四目交接，雙方都是一驚，他隨即低下頭假裝不認識我準備離去。我無意識的反射動作，脫口而出：「主任──」，接下去還不知如何開口，他隨即一面轉頭：「嗨，你好。」一面急急忙忙奔出電梯，生怕我把他吃了一般。當年的一代梟雄，如今卻是一猥瑣老頭，誰說不是人生如戲。

（更生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