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看到的臺灣—— 一個大陸人眼中的臺灣地方選舉
錢鋼
僅僅三五分鐘前,我還置身於“藍色狂潮”的中心。震耳欲聾的鼓聲、小喇叭聲、陣陣噴吐的煙霧和漫天飛舞的青天白日旗,塞滿凱達格蘭大道。“反貪污,救臺灣!”“要清廉!要公義!”高亢的口號,從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大樓前,怒衝衝撲向正前方的“總統府”。
我費力地走出人叢,趕去觀看另一地點的綠營造勢。在憲兵警戒線前轉彎,從“二二八紀念公園”門口下捷運(地鐵)站。轉瞬間,迥然不同的情景出現——
高分貝聲浪消失了。潔淨明亮的捷運站,靜謐柔和。在這藍綠“大拼場”的造勢日,時值高峰,列車進站,人流湧動。乘客們聲音低微,在自動扶梯前,一個挨一個排起隊,月臺上伸展開一條靜默的長龍。和剛才激烈火爆的一幕,相距僅一二百米。
凍蒜!凍蒜!
電視螢幕上是沙啞著嗓子奮力演說的陳水扁。忽然,他笑了。有個農夫摸樣的人,挑著擔子走上舞臺。陳水扁接過擔子,挑在肩上。這是滿擔青蒜。“蒜”,是閩南語“選”的諧音。在臺灣常有“凍蒜!”“凍蒜!”的呐喊。“凍蒜”,就是“當選”。
2005年11月底,我應邀訪問臺灣,恰逢第15屆縣市長選舉。
15屆,這是我所不知道的。原以為直選是“解嚴”後才有的事情。殊不知,自1950年開始,依照“縣、市地方自治法規”,臺灣就定期舉行基層直選。斜披綬帶的候選人四處拜票、“凍蒜!凍蒜!”此伏彼起的場面,臺灣人見慣不驚。早在1964年,長期穩控局面的國民黨就曾在選舉中丟失過臺北、台南、基隆等三個島內最大城市的市長席位。
地方選舉,原本無關臺灣領導人的更迭,然而政黨競爭開始以來,它每每被賦予指標意義。1997年第13屆縣市長選舉,民進黨以12:8的成績擊敗國民黨,3年後,執政黨易位。2005的第15屆,正值民進黨聲望遽跌,國民黨雄心勃勃誓言重新執政之時。陳水扁乘坐“六噸半卡車”(專機)飛遍全島,唇焦舌敝,為綠營候選人站臺。馬英九宣佈,如果國民黨的席位不過半,他就辭去党主席;民進党主席蘇貞昌緊接著宣佈,民進黨如果保不住現在執政的十個縣或丟失臺北縣,他也辭職!
到達臺北的第一天起,我便閱讀每天的《中國時報》、《聯合報》、《自由時報》、臺灣《蘋果日報》和每週的《新新聞》週刊,逐日觀察愈演愈烈的選戰。從《豁出去了!只要少一票,阿扁就跛腳》、《大遊行 藍綠全力搶北縣》、《天王豪賭 今分曉》、《千萬人今選縣市長 輸贏全看你!》……,一直到《藍狂勝 綠慘敗》、《17:6
藍勝綠敗》、《人民給民進黨一個教訓》、《馬英九時代來臨 國民黨統治七成臺灣人 民進黨退縮西南一隅》。傳媒比喻,這次選舉實際上是對陳水扁的信任投票,對馬英九的“資格考”;它是2004的延長賽,2008的前哨戰。——2008,誰“凍蒜”?
泥巴戰
民進黨的慘敗,有人說是被“高捷案”和陳哲男拖垮的。“高捷案”,即高雄市捷運工程中的官商勾結案。就在縣市長選舉開始前不久,媒體忽然“爆”出被稱為“陳水扁左右手”之一的前總統府副秘書長陳哲男,跟前高雄捷運副董事長陳敏賢同游韓國賭場的照片。輿論大嘩,綠營分析藍營的策略是,“陳哲男事件,要讓它燒到陳水扁頭上;高捷弊案,要讓它淹到謝長廷腳下”,搖撼民進黨。一時間,各地候選人全被籠罩在“弊案”的陰影中,人人自危。
此情此景,一黨專政時代決不可能出現。今天的國民黨,不是數十年前的“党國”之黨,也不是百年前那個以暴力為業的革命黨。它是個標準的在野黨。是虎視眈眈的監督者,是用盡包括傳媒在內的一切政治競爭手段的反對派。
民進黨很快組織起防守反擊。11月25日,我到達臺北的第一天,各媒體正紛紛報導“拉法葉艦軍購弊案”的最新突破。民進黨立法院黨團在記者會上宣佈:4.86億美元巨額傭金的密約已被查獲。拋出這一國民黨執政時的舊案,果然有效,民調顯示綠營的頹勢暫被遏止。
民進黨的選舉操盤手,是國安會秘書長邱義仁。媒體稱:“邱義仁兵法”向來簡單、明瞭,冷觀忘形的對手,抓回失神的黨,出手俐落、直指核心。《新新聞》週刊披露,邱義仁的方針是“烽火遍地,各個擊破”:當國民黨在痛駡民進党政府時,他們一手接招,另一手化成23把利劍刺向各縣市競選對手。
這正是令大陸來訪者——特別是對政治體制改革懷有憧憬的大陸人士感到“不適”的臺灣民主。一位綠營的輔選人士直言不諱地說:“現在不是比誰像縣長,而是比誰犯的錯少。”而藍營分明意識到“泥巴戰”裏沒有人能當小白臉,只能以“揭黑”對“揭黑”,一位藍營輔選人士說:“進了廚房就不能怕熱”。
“這實在是場令人倒胃到極點的選舉”,《中國時報》的社論說,“沒有人在比政績與願景,搬出來比的全是弊案與爆料,絕大多數參選者的政治形象與人格,在這場選舉中都被完整而徹底的摧毀,陳年舊案被翻出重炒,特務情資直接拿來供做爆料素材,甚至弄到最後,連國人皆曰不可的‘非常光碟’也重出江湖,理直氣壯的拿到國會殿堂公開放映,並大言不慚的比喻為捍衛‘言論自由’;曾經宣示絕不透露病人病例的執業醫生,也聚在一起拿特定候選人的病例開記者會公佈;……如果這場競選再拖下去,還能鬧出多少風波,造出多少口業?”
“非常光碟”
政論家南方朔評價本次選舉是“品質最惡劣的一次”。不過我所看到的,並非鬧劇般簡單。有人說:“誰想知道文革是什麼樣,到臺灣來看看選舉吧!”大謬。且從最荒唐的事看起。
“非常光碟”,亦稱“緋常光碟”。2004年“大選”,曾有人用它打擊宋楚瑜。這次故伎重演,有人又用來攻擊國民黨的桃園縣縣長候選人朱立倫。光碟的內容,連“偷拍”都算不上,系用演員扮演竊竊私語的路人,片名為“朱立倫最貼近的女人”。
11月26日,製作者林一方在記者會上播放“非常光碟”,被員警拘提。因為林的行為,涉嫌違犯“選罷法”(《公職人員選舉罷免法》)。
1980年公佈,之後經過十餘次修訂“選罷法”,全部內容有百餘條。規範從國民大會代表、立法委員、各級議會議員到院轄市長、縣 (市) 長、鄉 (鎮、市) 長、村長、裏長的選舉。包括候選人的產生、競選活動、競選經費、罰則等。“非常光碟”被認為是“選罷法”禁止的“妨害他人競選”的行為。
然而綠營也從法理上反擊。呂秀蓮以人權諮詢委員會主委的身分,召開“言論自由與人權──從非常光碟談起”記者會,質疑警方。她說:“光碟在未出版前,屬於言論自由的一部分,不能事先審查。”“任何想回到以前戒嚴時代的作法,全民都要監督”。一時間,“警總(過去控制輿論的機關)又復活了?”“警方反應過分?”等,成為媒體議論焦點。
祭出“言論自由”來還擊司法機構,這舉動從另一側面說明,儘管綠營可以讓情報機關首腦操盤選舉,卻並不能夠直接操控情治系統和司法機關來干預選舉。
問題不在出不出鬧劇,而在選舉規則和公眾道德對鬧劇的制約。“非常光碟”被法律的紅線所阻,也為一般民眾不齒。在荒唐的背後,誠如南方朔所說,臺灣選民“用他們的選票表達出了一種對道德高標準的要求”。我們可以拿似乎同樣任意羅織罪名、致人于死地的文革來與之相較。
“非常光碟”不能擊倒國民黨候選人朱立倫,一如另一波奇異的爆料,未能顛覆國民黨台中市長候選人胡志強。
“病例”風波
無恥!12醫師公開胡病歷
這是11月30日臺灣《蘋果日報》的大標題。各報同時報導驚人的消息:民進党立委林進興前一日率11名醫生召開記者會,披露現任台中市長、下屆候選人胡志強的一份“病例”,指稱胡有嚴重的高血壓、糖尿病等疾病,訪問美國時曾中風,不適合再當市長。
在臺灣,這樣的舉動,觸犯眾怒。數天前,陳水扁在為民進党台中市長候選人拉票時,也曾在卡車上詛咒胡志強“何時掣起來都不知道!(閩南語,意即:何時蹬腿都不知道)”。12名醫生陷入重圍。當晚TVBS電視臺的《2100全民開講》談話節目,請到其中一名醫生到場,公眾的熱線電話紛紛嚴詞譴責12名醫生“無恥,沒醫德”。在座的嘉賓、工運領袖鄭村祺說:“醫師們完全是為了一黨之私!”12月1日《聯合報》的“民意論壇”版上,臺北縣的醫師劉忠武寫道:“身為醫師的我,感到非常丟臉,真想不到會有醫師做出這種缺德的事情!”作家蔡詩萍發表題為《這份“野蠻臺灣”的病例》,痛斥12名醫生是“自掘臺灣民主的墳墓!”
一些媒體譴責12名醫生違犯了“選罷法”、“醫師法”,還觸犯了刑法。但同時有媒體反駁,認為“醫師倫理中有比嚴守病人秘密更高的標準。”
12月2日《臺灣日報》發表金恒煒的專欄文章,他舉例說:因“水門”醜聞而下臺的美國前總統尼克森死後,他的心理醫生揭露尼克森心理問題很大。這位名醫建議立法,強制所有的總統候選人必須接受心理醫師檢驗,因為總統身體健康,攸關國家安全。金恒煒寫道:“真正嚴肅的課題是:‘公僕’的身心狀況是不是應立法揭示?供選民取捨?”
這樣的觀點,和者蓋寡。事實是,12名醫生成了胡志強最好的助選員。“病例”事件後,胡志強的民望不跌反升。選舉結束,台中市“醫懲會”經過投票,對12名醫生做出處罰決定。對洩露病歷的醫師,以往多援引《醫師法》第23條“洩露病人病情”,處2到10萬元罰款。此次改引第25條“違背醫學倫理”,對林進興做出廢止醫師執照一年的處分。其他11名醫生,分別責令補習醫學倫理課8到32小時。這個判例對民主實踐的意義,同樣不是“鬧劇”二字可以輕易遮蔽的。
部落格時代的選舉
“非常光碟”和“病例風波”,
準確說,是兩個極端的例子。而選舉期間每天見到的,是法律許可的黨派競爭。那些創意文宣,日日喧騰。許多攻訐引起爭議,卻只是踩在法律的邊緣。人們很難廓清,哪些是民主的必須,哪些是民主的“脫序”?
如果還是二十年前,如果沒有這個百無忌憚的環境,是否容許這樣的廣告?——一張灰色的千元大鈔,原本它的畫面上是四個正在觀看地球儀的兒童。現在,變成了陳水扁、謝長廷等四名高官,和“財團治國 禿鷹銀行”字樣。廣告語:“他們愛鈔票,我們有選票”,“12月3日,要投票才能有改變!”
這個廣告引起質疑。不只是中央銀行所發行貨幣的嚴肅性問題,製作廣告的國民黨接到了“行政院長”謝長廷個人的電話抗議。一天後,廣告的畫面有了修改。謝長廷的頭像沒有了,變成了一個白色的人形輪廓,中間個是紅色的大問號。廣告詞增加了:“猜猜他是誰?”下有一行說明:“由於行政院長謝長廷來電,我們只好把他換掉。可是該換誰呢?蘇貞昌嗎?遊錫堃嗎?還是呂秀蓮?……”新廣告抓住“換”字作文章:“12月3日,要投票才能把他們都換掉!”
民進黨的一個廣告,則選擇了七名泛藍立委咄咄逼人的形象。廣告語稱:“就是這些人,謾駡官員、抹黑造謠、癱瘓政府……如果年底縣市長選舉,民進黨輸了,這些人會更囂張、惡質、傲慢”,這個廣告頗能煽起綠營人士的義憤,廣告說:“12月3日,關鍵的抉擇!”
掌握著行政資源的民進黨政府,選舉前在各報大量刊登政府廣告(臺灣媒體稱之為“置入性行銷”)。一則由新聞局發佈的整版報紙廣告,密密麻麻的小字,標題是《找找你的牛肉在哪里?》(臺灣人將政府為公眾提供的實惠稱為“牛肉”),詳列政府的政績,誇耀“行政團隊和時間在賽跑”,“天天有牛肉,月月有成績”。
我強烈的印象是,在隨處可見的拉票、拜票、搶票、固票背後,是臺灣人對選票的共同臣服。這次和縣市長選舉同時舉行的,還有鄉鎮長和縣市議員選舉,共有77名縣市長候選人、791名鄉鎮長候選人和1693名縣市議員候選人,在熱汗淋漓拼選票。各種宣傳品無奇不有:日本卡通、趴趴熊、驗鈔卡、撲克牌……都成為文宣載體。在綠營的造勢會場,四處有小攤在銷售“阿扁棒球帽”、“阿扁小公仔”和綠色T恤。一天傍晚,我去臺北縣的中和,在捷運站口剛有人送給我一張宣傳影碟,走出幾步,又有人送上一包印有候選人頭像的面巾紙。
我看過民進党臺北縣長候選人羅文嘉的網站。他有完整的形象設計,以“小太陽”為他的標識,有一整套延伸產品,布娃娃、抱枕、手機吊飾……。網站裏有他的手機圖鈴下載、MSN表情符號、競選宣言、競選歌曲、政策闡釋、他的“影音酷”——他演唱的歌曲和拍攝的廣告、還有“文嘉部落格”即他的博客。據說綠營非常善於運用先進科技進行文宣,以至於網路上出現了一個嘲諷國民黨臺北縣長候選人周錫瑋的博客——“瑋哥部落格”(在選舉開始時點擊人次超過100萬),人們懷疑是羅文嘉競選總部所為。
近觀羅、周對決
通過網路,我調看了11月13日臺灣公共電視臺所舉行的羅文嘉、周錫瑋政見辯論會錄影。我必須說,我看到的一些重要內容,很容易被泥巴戰的紛亂表像遮蔽,從而被人忽略。
我看過香港立法會選舉的電視辯論會。出乎我的預料,羅、周辯論的火藥味還不及香港。兩個小時的辯論會分四個階段:候選人的政見申論;兩位教授分別向兩位候選人的提問和問答;兩位候選人各向競選對手四次提問和四次回應;候選人的結辯。我很驚異他們的演說才能,包括他們對時間的精確把握——他們都能在規定時間的最後一秒很自然地結束發言。
這場辯論,沒有“統獨”之類的高端辯題,兩人用較長的時間分別闡述了對臺北縣經濟社會發展的不同理念:羅文嘉主張爭取在財政上和臺北市相同的地位;周錫瑋主張促成臺北縣和臺北市合併。對具體縣政,諸如水源問題、污水排放問題、捷運興建問題、綠化問題、監獄遷址等,一一作了辯論和探討。當然,在辯論中,特別是在最後階段,也出現針對個人形象的口水戰。
1966年出生的羅文嘉,被稱為“學運世代”,曾為學生運動領袖,是臺灣大學第一位經普選產生的學生會會長。他是陳水扁“童子軍”的重要人物,二十多歲時,就先後擔任立法委員陳水扁的助理和陳主政的臺北市政府的新聞處長,在陳競選“總統”時是民進党的文宣主任。他自稱“鄉下小孩”,喜歡切.格瓦拉,他的造勢晚會如配樂詩朗誦會,“草根”、“改革”不絕於耳,抒情,煽情。母親是菜農,他的一則競選廣告詞是:12月3號選完,我要回家吃媽媽種的菜。
1958年出生的周錫瑋,父親是前國民黨軍官,當過省議員。他本人是現任立法委員。
本次競選,兩人的處境非常不同。國民黨把周錫瑋定位為“馬英九的兄弟”,把他罩在馬英九“清廉、勤政、愛民”的光環下,把他是否當選和馬英九的未來緊緊相連(11月27日我在“總統府”前看到的藍營示威,其實是為這位縣長候選人造勢)。而被國民黨說成是“陳水扁的徒弟”的羅文嘉,卻因陳水扁的弊政,不但在競選中忌諱被陳水扁拖累,還反復強調不搞政黨紛爭。他在辯論中明顯地有所節制,但是仍對周錫瑋個人的形象發起挑戰。
羅文嘉刻意提醒人們注意他和周錫瑋出身的不同。“我沒有背景好靠,只有靠自己”。他把周錫瑋和過去國民黨的“黑金政治”掛鈎,指責周錫瑋有“特權超貸”污點,像過去的“腐敗議員”一樣,曾靠權力獲得貸款,辦垮了企業,讓老百姓買單。
周錫瑋則強調羅文嘉和陳水扁的特殊關係,強調羅文嘉發起的“新民進黨運動”是“假反省”;強調他自己是通過民主程序初選出來的國民黨縣長候選人,而羅文嘉則是靠陳水扁“空降”而來的特權人物。他還批評羅文嘉曾利用職權向企業募款,被監察院“糾正”。
這是羅、周“泥巴戰”的開始。準確地說,在此之前,兩人都深知公眾對惡質選風的反感,不無忌憚。但是隨著選戰升溫,羅文嘉競選總部加大對對手的攻擊力度,“每日一爆”。藍營隨即轉守為攻,“以更多的議題來反擊”。當我到達臺北觀察選舉時,雙方的文宣轟炸已鋪天蓋地。周錫瑋甚至被逼得到觀音廟燃香發誓:羅文嘉所指控的都不是事實,否則,“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開票之夜
12月3日,投票。我去臺北縣觀看藍綠雙方的集會。在火車站的兩側,相距僅400米,是兩個守候唱票結果的會場。
周錫瑋陣營的高臺下,引人注目地停放著一輛公交汽車。這是藍營抓到的“物證”——前一天,媒體剛剛報導:一周前有人在公交汽車上給臺北縣綠營助選團發“走路工”(即出行費),發錢的經過被汽車監視器錄下。羅文嘉陣營堅決否認,但已沒有時間反擊(選舉後查實,有一車綠營的人的確發到過“走路工”,約等於人民幣70餘元)。
兩個會場,各停著6輛左右SNG(衛星新聞轉播車),各電視臺記者早早地就開始現場直播。400米兩端,一端滿眼的綠色,一端滿眼的紅藍。計票訊息傍晚時分開始發佈,旗幟飛舞,小喇叭陣陣狂鳴,電視記者不斷報導:“現場氣氛相當High!”他們的形象和聲音,幾乎同步地出現在會場前方的巨大螢幕上。群眾也十分容易看到自己,又被螢幕上的景象鼓動得越加亢奮。無論在哪個會場,都能聽見另一方襲來的潮水般人聲。
一開始的局面就對周錫瑋有利,他和羅文嘉得票數的差距,從一千、兩千拉開到九千、一萬。我在這時從藍營會場走向綠營會場。很奇怪,那裏也是一陣陣的歡呼。我走進羅文嘉競選總部,看到那裏顯示,羅文嘉領先周錫瑋一萬餘票。後來才知道,那是綠營為了穩定支持者情緒,暫時發佈的虛假資料。綠營群眾從大螢幕上看到的,是支持民進黨的“民視”電視臺的畫面。藍營群眾看到的,是“東森”或是“中天”。
各縣市的資料絡繹不絕傳來,當確定已有11個縣市長的席位被國民黨候選人奪得的時候,主持人女士走上台去,大聲宣佈:“馬主席不用辭職啦!”
那一夜,我從藍營走向綠營,從綠營走向藍營,數度來回。相比那些勝敗資訊和潮水般起伏的群情,一些細節,給我留下更深的印象:
在熙攘嘈雜的羅文嘉競選總部,有一個小小的廁所,來往者川流不息。人叢中,有一個青年,始終在默默地清理。他用拖把一遍遍擦地,廁所門前的地被踩髒了,擦乾淨,再踩髒,再擦乾淨……
4個少年舉著大牌走入藍營會場,像古時候的衙役。牌子上寫著:“嚴肅”、“威武”、“請將垃圾丟進垃圾箱”、“謝謝!”……
一個小男孩被領上藍營的高臺,原來是和家長走失了。主持人一邊詢問這是誰是孩子,一邊對孩子說:“別害怕,小朋友。放心啦,這裏很安全!”……
當周錫瑋已經超出羅文嘉10萬票時,主持人在震天動地的歡呼聲中走上台。她說:“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勝利的感覺啦!”(歡呼)
她接著說:“當勝利來臨的時候,我們應該更成熟,對不對?”(“對——”)
“我們要體諒別人,”她說,“請求各位,該結束的時候我們就結束,請大家早點回家!我們的標識物,請大家收起來,小帽子,旗子,都請放進包包。你們說好不好?”(好——)
在羅文嘉陣營的集會上,終於有支持者情緒失控。一位阿伯拿出小刀,紮向自己,當即被“制服”。在蜂擁而上的電視攝像師的鏡頭下,被抬上停侯待命的急救車。現場的應急系統一直處於待命狀態。遊行,集會,在臺灣有一套成熟的保障體系。
有些背景不應忽略。臺灣的教育普及程度很高,每年教育支出占財政總預算的15%(我在臺灣訪問期間見過的所有小學、包括山地小學,都非常漂亮)。臺灣的民主進程,坎坎坷坷已經走過半個多世紀,什麼樣激烈的場面都曾發生過;今天人們固然關心誰輸誰贏,但“民主不能輸”卻是人們的共識。
音樂起——那是一首閩南語搖籃曲《伊是咱的寶貝》:“一蕊花,生落地,爸爸媽媽疼尚多……”。我又看到配樂詩朗誦般的情景。羅文嘉和妻子走上台,面對台下一雙雙茫然若失的眼睛,他承認落敗,感謝支持,他說:“一個政治人物,如果不經過一次重大的挫折,就不能成為真正的政治家。今晚,我們可以傷心,可以不平,但我們不要嗆聲(怒駡),文嘉拜託大家!我們要堅定,要微笑!大家給我一個微笑,給我一個微笑,好不好——?”
400米兩端,激動的藍綠群眾這一晚最終相安無事。在整個臺灣島,雖然爭議紛起,賄選投訴近兩萬件,但整個選舉大致平安。在嘉義市,藍綠雙方都要到被稱為“民主聖地”的一個噴泉邊集會,員警僅用一道鐵欄間隔。雙方隊伍鼓號齊鳴,但只有“文鬥”,沒有“武鬥”。
綠營人士談話錄
必須說明,“綠營人士”這個詞,定義飄忽,容易曲解。這裏具體所指,是我在臺灣屏東縣結識的支持民進党縣長候選人的3位先生:一位村長,一位老師,一位火鍋店老闆。
屏東縣新埤鄉箕湖村村長張信永當過兵,曾是國民黨培養的青年幹部。他幾年前轉換陣營,是由於基層選舉中的一些恩怨糾葛。談及本次選舉,他最關心的是縣長在鄉土服務方面的作為,對“統獨”,對“2008”,無大興趣。“曹立委有辦法,”他這樣評價民進党縣長候選人曹啟鴻,“他能在立法院努力遊說,增加給屏東縣的財政撥款;地方公益事業,這些年搞得不錯。”他不喜歡國民黨的地方“樁腳”,說他們一直用小恩小惠拉選票,現在還很普遍。但對一些“深綠”的觀點他也不以為然。
“我的老父親喜歡聽地下電臺,是主張台獨的。他沒有文化,相信那些宣傳,說什麼‘反攻大陸’的時候兩岸都沒有打起來,現在中國哪敢打我們?”
張村長對本村事務顯然十分用心。村裏辦了一個“文史館”,收藏著本村各個年代的農具、炊具、傢俱、衣物,從石磨、秤、斗笠、蓑衣一應俱全,讓我想起在美國小鎮見過的“歷史學會”。
在高雄教書的陳榮霖老師,曾是民進黨屏東縣潮州鎮党部負責人。我問起他與民進黨的淵源,他說:
“我從小沒有見過父親。4歲那年,母親帶我去探監,我才第一次在監獄裏見到他。”他的父親是1947年“二二八事件”中被國民黨政府逮捕的地方精英,一位受過日本教育的醫生。和民進党的許多成員一樣,他是戒嚴時代受迫害者的親屬。
陳老師不滿“扁政府”,認為陳水扁最大的敗筆是“政策反復不定”,“搞不清他要幹什麼”。他說,陳水扁其實明白,“獨”是沒有什麼可行性的,說過,“李登輝獨不了,我也獨不了”。但面對支持群眾,又說“為了臺灣的尊嚴,我們不怕犧牲”等等。不過陳老師對立法院中的泛藍立委,有一種很特別的感受,“每當從電視上看到那些講國語的泛藍立委,像爺爺教訓孫子一樣質問政府官員,扁政府的官員用結結巴巴的國語或是閩南語答辯,我們這些人心裏就很不舒服。”
陳老師認為大陸經濟發展很快,臺灣決不能閉關自守。“是獨還是統?怎麼有利就怎麼做嘛。”
屏東縣潮州鎮上一家火鍋店的老闆王和平先生,給我的印象是一個“無條件支持民進黨”的人。他讀書不多,16歲時就跟著搞抗議運動的哥哥在臺北闖蕩,搭舞臺,掛標語。他多次競選鎮長和縣議員,屢敗屢戰。他關心高層政策和兩岸走向,認定“統一,一定會拖跨臺灣!”其理由是:
“你看我們鎮上,有300個大陸女孩子。她們假結婚來到這裏,到這裏就離婚,搞色情行業。每個月她們每人要向家鄉彙回相當於人民幣1萬元的錢,這就是說,一個月,300萬!真要是‘統一’了那還得了!”
我看臺灣傳媒
這篇文章已多次提到臺灣的傳媒。在去臺灣前,我對臺灣傳媒僅有蒙朧的印象。一是內地所謂的“港臺腔”(其實港臺何來共同之“腔”?)二是一些朋友所說的“惡質化”:膚淺、低俗、“叫囂和充血”。
實地觀察選舉前後的傳媒,我的印象被充實,也被部分地修正。
在我去過的臺灣城市,幾乎見不到報攤,報刊的銷售主要在各便利店。1988年臺灣“報禁解除”後,新辦報刊曾如雨後春筍出現,其中多數又漸次消亡。今天在便利店的報刊架上占主要位置的,是臺灣《蘋果日報》、《自由時報》和傳統大報《聯合報》和《中國時報》。重要的雜誌有《天下》、《商業週刊》、《新新聞》。
除了影響力式微的國民黨《中央日報》,臺灣已沒有政黨和政府的媒體。但是,臺灣今天卻不乏具有濃重黨派色彩的傳媒。《自由時報》、“民視”電視臺幾乎就是泛綠陣營的喉舌。而《聯合報》、TVBS電視臺色調之“藍”也很醒目。
《蘋果日報》具有西方式“商業媒體”的特徵,惟讀者馬首是瞻。這在臺灣,特別是在臺灣北部,它實際運作的結果是:大量提供爆炸性社會新聞;反“獨”的立場鮮明。對洩露“胡志強病例”事件,“蘋果”的報導最為搶眼。他們毫不掩飾對12個當事醫生的唾棄,“無恥!”“可惡!”的字眼直接上大標題。
每天讀報,一個更強烈的印象是:中國式“文人論政”的辦報傳統,在臺灣依然存在,而且對社會發揮著不可小覷的激濁揚清作用。選舉期間,許多社論對憲政、對民主的闡釋發人深思。他們用人類文明的普世價值,在臺灣捍衛常識、捍衛道德底線。
一些媒體曾痛責陳水扁對胡志強的惡咒。選舉結束時,又逢連戰、宋楚瑜訴陳水扁獲勝。辯方律師以“言論自由權”為陳水扁誣稱連、宋搞“柔性政變”辯護,法院判決明確指出:總統不具言論自由權。12月22日,《中國時報》和《聯合報》都發表社論,論“總統沒有言論自由權”。他們指出,言論自由的主體是人民,拘束的物件為公權力。正因為如此,手握公權力的陳水扁不僅沒有血口噴人的特權,從根本上也沒有言論自由權。
堅決反對台獨的《聯合報》,對他們所稱的民進黨的“基本教義派”立場進行了持續的批判。針對不少綠營人士在選舉後認為這次民進黨總得票率仍達42%,社會支持根深蒂固,不可搖撼,他們是敗在陳水扁還“不夠綠”;12月12日,《聯合報》發表了一篇引人注目的社論:《即使全德皆贊成希特勒把猶太人統統趕出去》。社論說:“歷史可以證明,有些高民意支持度的國家路線,其實卻是錯誤的。這正是民粹與民主的分野。”“希特勒透過選舉及公民投票等民主機制一步一步地實現他的納粹工程,在有些關鍵性的公民投票中,希特勒的支持率可高達百分之九十五點一。但是,選舉與公民投票的勝利,最後並不能證明納粹路線是正確的。”
我承認,這些關於民主憲政的論述,對我是陌生的;如同小學生看到中學課本。
《聯合報》的一篇社論還尖銳指出“民進黨主張台獨。但一向在操作政治鬥爭時,卻不說是‘台獨/反台獨’的鬥爭,而說成是‘統一/反統一’的鬥爭。”社論強調,“泛藍,並不等於‘統派’。”它說,民進黨是用扣紅帽子的方式,“以‘反統’的假命題,來掩飾‘反獨’的真命題”,這不但扭曲真相,也使兩岸關係喪失了“新中間路線的廣闊空間”。
《新新聞》週刊激烈批評民進黨,但對國民黨的針砭也直逼要穴。最近一期《新新聞》,就民進黨和國民黨的接班團隊進行了比較,認為看未來政治發展的空間,民進黨遙遙領先國民黨。擁有行政權的民進黨早已展開新世代的部署,再過幾年,如羅文嘉等目前四十歲年齡層、有豐富政治閱歷和行政經驗的一輩即將陸續走向前臺。而泛藍仍然沉在論資排輩,目前看到的新一代多是對未來缺乏願景、能力平平的“太子党”。
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是,上述各重要媒體,他們的靈魂人物幾乎全部是“解禁”之前《中國時報》和《聯合報》的年輕記者或編輯。在沖決威權的時代,他們經歷了激烈的抗爭,也經歷了靜悄悄的改良。今天在這多元聲音的“傳媒廣場”上縱橫論政、揭露腐弊、挑戰邪惡,這無所恐懼的自由,正是他們用青春爭得的。然而他們中的多數,並不以今天的傳媒為榮;相反,對傳媒上的“惡俗化”、“泥巴戰”等亂象憂心忡忡。他們得到自由的庇佑,也別無選擇地,要為自由承擔代價。
這也正如臺灣民主。當密封的蓋子打開,魔瓶裏沖出了一切東西:純潔的和渾濁的;光明的和陰暗的;理性的和極端的。毋庸諱言,台獨“基本教義”是在臺灣民主運動的歷史中孕生,在威權政治解體之後壯大的。但是不容忽視,今天反對台獨的社會力量,他們所使用的,也正是民主這個武器。民主,是今天台獨“基本教義”的巨大障礙。
在臺灣的一個月,我同時觀察著現場和傳媒,看到媒體總是反映著現實的局部。那是媒體追逐的局部:最聳動、最激烈、最有戲劇性、要被渲染被廣泛散播。然而,已然成為常態的那些事物和細節,媒體似乎沒有關注的理由。
我也同時觀察著兩岸的傳媒。發現內地對臺灣選舉的報導,往往是對臺灣媒體報導的再取捨,即:凸顯民進黨的慘敗、更多展示臺灣的“亂象”。有的媒體流露出一廂情願的欣欣然之色,甚至分析這次選舉綠敗藍勝的原因是“大陸對台新思維撼動臺灣島”。經過二度取捨,媒體展示的圖像更加失真。
12月26日,我在返回上海的飛機上看到《環球時報》,赫然的頭條標題是《馬英九說“統一”,越來越大膽》。我一時錯愕:這是我在臺灣一個月裏看到的嗎?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有一首歌,不分藍綠,不分兩岸,大家喜愛,它的名字是《美麗島》。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
懷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照耀著高山和田園,
我們這裏有勇敢的人民
篳路藍縷 以啟山林,
我們這裏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蘭花。
想起在臺灣的一個月行程,這首歌動聽的旋律便油然而升。我特別喜歡“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這個取自《左傳》的句子。它讓我想到那無法割裂的歷史文化血脈,想到臺灣人令人感傷又令人尊敬的過去和今天,想到他們正為古老的民族探路跋涉,想到這個民族的明天。
初稿於2006年1月24日下午5時,香港大學 錢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