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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的《向晚的飛行》-3
2025/09/29 0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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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的《向晚的飛行》-3
書名：向晚的飛行（Vesper Flights）
作者：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
譯者：韓絜光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3/9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5997
內容簡介
★Amazon2020年8月選書
★華盛頓郵報2020年十大最佳書籍
★入選紐約時報、娛樂周刊、時代雜誌、Literary Hub文學網站夏季最佳書籍
本世紀最重要的自然作家、《鷹與心的追尋》作者海倫‧麥克唐納，在這本字字珠璣的散文集中，邀請讀者從她個人的自然觀察角度，思索圈養與自由、遷徙與飛行的概念，走進最私密的經驗。
【Excerpt】
〈先兆〉(Symptomatic)
偏頭痛：像驟雨，像一枚子彈於暴力威脅過去數天後，才在一天清早裝填上膛。像一條蛞蝓如棘輪般滾過並刺入脊椎，接著慢鏡頭開展，空壓推擠出一團高聳如傘的雨雲，令你頭暈腦脹，彷彿真的有上升氣流助長暴風雨雲向上向外膨脹翻騰，直到雨雲邊緣與你的頭骨平行疊合。接著，來了兩根拇指緊按住你的鼻竇，一路往下顎滑動。奇特而迅速的刺痛，會如同夏日閃電，在你端起茶杯、拾起筆的刹那陣陣傳來，痛點埋藏在肩膀深處，尚未痛起來以前，你都不知道那個位置原來存在。而疼痛總是發生在單側，時而在頭骨左側，時而在右側，只是痛的感覺強烈到不會侷限在單邊，彷彿強風中旌旗獵獵鼓動的波紋，或如心跳在深處撥弄。有時與痛處同側的眼睛會流出淚水，有時也會出現醫生所說的鼻涕倒流，世界嘗起來都成了熱鐵與鹽水的味道。有幾次，我在偏頭痛發作中，忽然強烈覺得自己是鈷金屬做的；部分原因是嘴裡的味道，部分則是因為全身沉重，但最主要是我腦中雜訊流動的軌跡，儼如中國古瓷上纖細繚繞的青花紋。沉船，骨骸，珍珠。是的，偏頭痛使我想到許多隱喻，然後是更多的隱喻，多又更多，因為偏頭痛也總是層層疊加，最後難以承受，所有美化都消失不見。
(Migraines: something like rain, something like a bullet that’s only chambered one morning days after the threat of violence. A slug that ratchets through and slots into your spine before the slow shot begins with an umbrella-towering nimbus of empty pressure that makes you as dizzy as if there really were a storm-cloud of rising air growing, billowing up and outwards until its edges feather and coincide with your skull. Then come two thumbs pressing on your sinus and moving over your jaw, and strange strips of fast pain like summer lightning when you lift a cup, pick up a pen, burying themselves in your shoulder, deep into places which don’t exist until they hurt. And when the pain comes it is one-sided, sometimes on the left of your skull and sometimes on the right, although it is so intense it can’t be kept in either place, and it ripples like a flag cracking in strong wind, or thrums deep like a heartbeat, and sometimes one of your eyes waters, the one on the same side as the pain, and there’s what doctors call a post-nasal drip, which makes the world taste of scalding metal and brine. A few times, in the midst of my own migraines, I’ve had a strong and sudden intuition I’m made out of cobalt: partly it’s that taste in my mouth, partly how heavy I feel, but mostly because the interference in my brain runs sometimes along the lines of those delicate scrawls of blue-flowered decorations on ancient Chinese porcelain. Shipwrecks, bones, pearls. So yes, migraines put me in mind of metaphors, and then more metaphors, and more, for they are always too much in a way that makes them unbearable, all filters gone.)
偏頭痛患者有三成會伴隨頭痛出現視力模糊的症狀。我只遇過一次。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在文學節活動上忙著簽書，忽然一縷火光迸發，一長排仙女燈短路似的青白色刺灼磷光，從我的視野右上角向下擴散開來，直到我幾乎看不穿那道光。這個現象在教科書上稱為「閃光盲點」（scintillating scotoma）。顧名思義，光會閃爍。我嚇壞了，不停簽書，不停微笑，十根腳趾頭緊抓著鞋底，深怕我會就此死去，而後頭痛才接著到來。
雖然很痛，還會將明亮的光線化為殘暴的入侵者，逼迫我躲到床上，吞下不計其數、但不至於多到傷害自己的止痛藥，但我的偏頭痛似乎挺有用的。用處不在於疼痛。疼痛太嚴重了。我厭惡疼痛。我厭惡人生許多時間被它占用，厭惡面對疼痛我無能為力，只能蜷縮起來淚濕枕頭。但偏頭痛提醒我，人並非生來就打造得完整而牢固，雖然我們很多人不作他想。世界衛生組織於一九四八年頒布健康的定義——健康不僅是疾病或症狀獲得排除，健康是生理、心理、社會功能均處於完全安寧的狀態。這個定義其實無法指涉任何一個真實的人，只是把話說得好聽罷了，說是烏托邦理想恐怕稱不上，可能還更接近殘疾歧視。完美不是我們與生所固有的，構成我們的是化學物質，是神經網絡、互為因果的分子路徑，是不斷變化的電流風暴；我們誰也不曾處於完全健康的狀態。
偏頭痛超乎想像地常見，全世界為此所苦的人不下十億人，但偏頭痛也是極其撲朔難解的神經症狀。我們仍不完全確定偏頭痛的成因，不過很可能是源於大腦對接受到的訊息失去控制，是部分起於遺傳的感覺處理障礙。我們知道頭痛發作時，腦部周圍的腦膜血管會擴張，還知道偏頭痛與三叉神經節（trigeminal ganglion）的活動有關，而三叉神經節是控制臉部與咀嚼肌群的神經系統總部。我們知道預兆型偏頭痛起於遍布整個大腦的電活動波，又稱「皮質傳播抑制」（spreading cortical depression）。偏頭痛發作時，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是很典型的表徵。疼痛抹消了知覺的餘裕，理解變得多餘。當下不再有什麼是需要知道或需要理解的。主體或客體一概瓦解。你就是當下所是的一切，而那一切都讓你感覺到痛。
……
我曾經跟一個朋友說，多年來我一直無法分辨自己正處於偏頭痛的前驅期。其他人在症狀發生時都知道那代表什麼。大多數人都知道，我卻不知道。「真奇怪，」我說：「會不會是我討厭偏頭痛發作，所以故意否認？」她沉默半晌才謹慎開口：「是有這個可能。」她接著又說：「但還有一個可能。妳有沒有想過，妳在偏頭痛發作時認不出偏頭痛的症狀，本身可能就是一個症狀？因為有些東西的構造就是這樣，看不見它，理解不了，就是這件事的一部分體驗。」
我們這些偏頭痛患者個個都是否認大師。我們很清楚那是什麼感覺，很熟悉眼窩和心臟彷彿被人用指尖按壓，我們知道它就在那裡，但同時也認定它不存在。這也是為什麼，每次聽見那些新聞，我總會聯想到偏頭痛，雖然比起偏頭痛，我們對氣候變遷早有更明晰的科學認識。在我書寫之際，西伯利亞的森林火災正在摧毀數百萬畝成長緩慢的松樹林。亞馬遜雨林正在燃燒。村落逐漸陷入海水。永凍土層融化現出甲烷坑。狗兒拉著雪橇度過半融的冰面。去年是最炎熱的夏天，今年又是最炎熱的夏天，明年也還會是。颶風在大西洋海面排隊生成。一個，兩個，三個。為一張北極熊餓成皮包骨的照片傷心垂淚並不難，對科學家發表的預測感到驚惶，為颶風洪水造成的人命損失感到至深的悲傷和恐懼也很簡單，但拒絕承認系統性的崩毀又比這些都更容易。我們無法把這些線索連起來。我們知道自己大禍臨頭，卻利用召喚可以觸知、可以想像的恐怖來轉移焦慮。我們知道海洋被垃圾污染，於是我們把焦急和擔憂投射在海中漂流的吸管和貌似水母與櫛水母的塑膠袋上。有的人用想像出來的家園概念當作精神支柱，儘管家園正在我們四周燒毀淹沒。有的人則是把威脅家園及既有習慣的人一概想作敵人。我們攀附網路上的各方說法，替我們把恐懼導向集團陰謀與大取代說，陰謀論如同千禧年主義的宣傳冊滿天翻飛，只差在昔日手工印刷的傳單，如今改換成數位墨水而已。但我們心中知道，我們大難臨頭。
……
許多年來，每當感覺到偏頭痛來襲的第一陣刺痛，強大的宿命論就會盤據我的心思。我知道已經太遲了——就算我遁入關燈的房間、灌下再多氣泡水、聽鯨魚歌唱的錄音帶，全都無濟於事。我能做的只有縮起身子，等待那抹消世界的疼痛到來。後來，我在前不久開始嘗試吃偏頭痛藥，藥效模仿天然化學物質血清素的作用，可選擇性收縮因偏頭痛發炎擴張的顱內血管。這種藥物有潛在的風險，尤其是對絕經後婦女和心血管疾病患者，所以在英國雖能在藥局臨櫃購買，但是必須先填寫一份詳盡的問卷表格，與藥劑師充分討論過健康狀態才能買到。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面對偏頭痛，我唯一的選項就是忍耐，將自己綁在桅杆上等待風暴通過。這依然是一個選項：有些偏頭痛很可怕，但還不到世界末日的地步。於是我選擇咬牙承受，因為我知道頻繁用藥會減弱藥效。若是疼痛衝上臨界點——而我也百分百確定它何時出現、何時發生——我就會吞一顆藥丸，過不到半小時，疼痛就會消失。天光會再度柔和下來，我的眼睛會停止流淚，劇痛會像鋒面通過後的雲層消散無蹤。我會有幾天頭昏腦脹、渾身不對勁，但疼痛會消失。這整件事最不可思議的是，每次我吞下藥丸都不相信會發揮藥效，每一次都覺得不可能，偏偏每一次都真的有用。它的效用是我此生經歷最接近奇蹟的事。
當然，我們的地球發生的事，與偏頭痛患者大腦經歷的事並不相同。如果只是事關身體，你大有理由自行做主，決定要如何應付侵襲身體的病症。但兩者仍有許多方面互相呼應。我面對偏頭痛的心態一向是世事本如此，後來我才體認到未必需要這樣。我們已經步入地球生態崩潰的早期階段，正處於災難的前驅期。我們的末世論傳統，向來想像世界末日發生得很快，會隨著最後一日的駭人光景突然降臨。但這個廣大世界的各個系統，並不遵照人類社會生活的時間運行；我們其實已經身處末日之中，森林野火和五級颶風就跟無底深淵上來的獸一樣，是末日的先兆。
末日思想是行動強而有力的對手。末日思想使人放棄自主權，覺得眼下能做的只有忍受煎熬，等待結束。這不是我們此時此刻應該想的。因為末日不必然會以災禍收尾，也不見得是一場災難。譯為末日的「Apocalypse」一詞，初始的意思是揭示，是顯現，是洞見，是揭曉本來未知之事。我祈禱眼前的末日帶來的啟示，是我們認知到自己有力量介入、干預。受偏頭痛侵襲的腦部系統是可以調整的，儘管一直到發生前，我們都不相信可以；世界的結構或許也同於此，看似無可避免、終須倚賴化石燃料和無止境的經濟成長，但實則有一些行動是我們能採取的；這些行動乍看不可能且沒意義，卻完全、正好是當下所需。我們可以施壓，可以發聲，可以為世界遊行、哭泣、哀悼、希望、抗爭，與彼此站在一起，即使我們心中不相信有用，即使改變看似毫無可能。因為就算我們不相信，奇蹟依然存在，奇蹟就在那裡等待我們揭曉。
(Apocalyptic thinking is a powerful antagonist to action. It makes us give up agency, feel that all we can do is suffer and wait for the end. That is not what we must be thinking now. For an apocalypse is not always a cataclysmic ending, and not always a disaster. In its earlier senses the word meant a revelation, a vision, an insight, an unveiling of things previously unknown, and I pray that the revelation our current apocalypse can bring is the knowledge that we have the power to intervene. Just as the structures of the migraine-stricken brain can be altered, even if we don’t believe it to be true until it happens, so might the structures of a world locked into what feels like an inevitable reliance on fossil fuels and endless economic growth. There are actions we can take that seem impossible and pointless and yet they are entirely, and precisely, and absolutely required. We can exert pressure, we can speak up, we can march and cry and mourn and sing and hope and fight for the world, standing with others, even if we don’t believe it. Even if change seems an impossibility. For even if we don’t believe in miracles, they are there, and they are waiting for us to find them.)
書名：向晚的飛行（Vesper Flights）
作者：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
譯者：韓絜光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3/9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5997
內容簡介
★Amazon2020年8月選書
★華盛頓郵報2020年十大最佳書籍
★入選紐約時報、娛樂周刊、時代雜誌、Literary Hub文學網站夏季最佳書籍
本世紀最重要的自然作家、《鷹與心的追尋》作者海倫‧麥克唐納，在這本字字珠璣的散文集中，邀請讀者從她個人的自然觀察角度，思索圈養與自由、遷徙與飛行的概念，走進最私密的經驗。
【Excerpt】
〈先兆〉(Symptomatic)
偏頭痛：像驟雨，像一枚子彈於暴力威脅過去數天後，才在一天清早裝填上膛。像一條蛞蝓如棘輪般滾過並刺入脊椎，接著慢鏡頭開展，空壓推擠出一團高聳如傘的雨雲，令你頭暈腦脹，彷彿真的有上升氣流助長暴風雨雲向上向外膨脹翻騰，直到雨雲邊緣與你的頭骨平行疊合。接著，來了兩根拇指緊按住你的鼻竇，一路往下顎滑動。奇特而迅速的刺痛，會如同夏日閃電，在你端起茶杯、拾起筆的刹那陣陣傳來，痛點埋藏在肩膀深處，尚未痛起來以前，你都不知道那個位置原來存在。而疼痛總是發生在單側，時而在頭骨左側，時而在右側，只是痛的感覺強烈到不會侷限在單邊，彷彿強風中旌旗獵獵鼓動的波紋，或如心跳在深處撥弄。有時與痛處同側的眼睛會流出淚水，有時也會出現醫生所說的鼻涕倒流，世界嘗起來都成了熱鐵與鹽水的味道。有幾次，我在偏頭痛發作中，忽然強烈覺得自己是鈷金屬做的；部分原因是嘴裡的味道，部分則是因為全身沉重，但最主要是我腦中雜訊流動的軌跡，儼如中國古瓷上纖細繚繞的青花紋。沉船，骨骸，珍珠。是的，偏頭痛使我想到許多隱喻，然後是更多的隱喻，多又更多，因為偏頭痛也總是層層疊加，最後難以承受，所有美化都消失不見。
(Migraines: something like rain, something like a bullet that’s only chambered one morning days after the threat of violence. A slug that ratchets through and slots into your spine before the slow shot begins with an umbrella-towering nimbus of empty pressure that makes you as dizzy as if there really were a storm-cloud of rising air growing, billowing up and outwards until its edges feather and coincide with your skull. Then come two thumbs pressing on your sinus and moving over your jaw, and strange strips of fast pain like summer lightning when you lift a cup, pick up a pen, burying themselves in your shoulder, deep into places which don’t exist until they hurt. And when the pain comes it is one-sided, sometimes on the left of your skull and sometimes on the right, although it is so intense it can’t be kept in either place, and it ripples like a flag cracking in strong wind, or thrums deep like a heartbeat, and sometimes one of your eyes waters, the one on the same side as the pain, and there’s what doctors call a post-nasal drip, which makes the world taste of scalding metal and brine. A few times, in the midst of my own migraines, I’ve had a strong and sudden intuition I’m made out of cobalt: partly it’s that taste in my mouth, partly how heavy I feel, but mostly because the interference in my brain runs sometimes along the lines of those delicate scrawls of blue-flowered decorations on ancient Chinese porcelain. Shipwrecks, bones, pearls. So yes, migraines put me in mind of metaphors, and then more metaphors, and more, for they are always too much in a way that makes them unbearable, all filters gone.)
偏頭痛患者有三成會伴隨頭痛出現視力模糊的症狀。我只遇過一次。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在文學節活動上忙著簽書，忽然一縷火光迸發，一長排仙女燈短路似的青白色刺灼磷光，從我的視野右上角向下擴散開來，直到我幾乎看不穿那道光。這個現象在教科書上稱為「閃光盲點」（scintillating scotoma）。顧名思義，光會閃爍。我嚇壞了，不停簽書，不停微笑，十根腳趾頭緊抓著鞋底，深怕我會就此死去，而後頭痛才接著到來。
雖然很痛，還會將明亮的光線化為殘暴的入侵者，逼迫我躲到床上，吞下不計其數、但不至於多到傷害自己的止痛藥，但我的偏頭痛似乎挺有用的。用處不在於疼痛。疼痛太嚴重了。我厭惡疼痛。我厭惡人生許多時間被它占用，厭惡面對疼痛我無能為力，只能蜷縮起來淚濕枕頭。但偏頭痛提醒我，人並非生來就打造得完整而牢固，雖然我們很多人不作他想。世界衛生組織於一九四八年頒布健康的定義——健康不僅是疾病或症狀獲得排除，健康是生理、心理、社會功能均處於完全安寧的狀態。這個定義其實無法指涉任何一個真實的人，只是把話說得好聽罷了，說是烏托邦理想恐怕稱不上，可能還更接近殘疾歧視。完美不是我們與生所固有的，構成我們的是化學物質，是神經網絡、互為因果的分子路徑，是不斷變化的電流風暴；我們誰也不曾處於完全健康的狀態。
偏頭痛超乎想像地常見，全世界為此所苦的人不下十億人，但偏頭痛也是極其撲朔難解的神經症狀。我們仍不完全確定偏頭痛的成因，不過很可能是源於大腦對接受到的訊息失去控制，是部分起於遺傳的感覺處理障礙。我們知道頭痛發作時，腦部周圍的腦膜血管會擴張，還知道偏頭痛與三叉神經節（trigeminal ganglion）的活動有關，而三叉神經節是控制臉部與咀嚼肌群的神經系統總部。我們知道預兆型偏頭痛起於遍布整個大腦的電活動波，又稱「皮質傳播抑制」（spreading cortical depression）。偏頭痛發作時，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是很典型的表徵。疼痛抹消了知覺的餘裕，理解變得多餘。當下不再有什麼是需要知道或需要理解的。主體或客體一概瓦解。你就是當下所是的一切，而那一切都讓你感覺到痛。
……
我曾經跟一個朋友說，多年來我一直無法分辨自己正處於偏頭痛的前驅期。其他人在症狀發生時都知道那代表什麼。大多數人都知道，我卻不知道。「真奇怪，」我說：「會不會是我討厭偏頭痛發作，所以故意否認？」她沉默半晌才謹慎開口：「是有這個可能。」她接著又說：「但還有一個可能。妳有沒有想過，妳在偏頭痛發作時認不出偏頭痛的症狀，本身可能就是一個症狀？因為有些東西的構造就是這樣，看不見它，理解不了，就是這件事的一部分體驗。」
我們這些偏頭痛患者個個都是否認大師。我們很清楚那是什麼感覺，很熟悉眼窩和心臟彷彿被人用指尖按壓，我們知道它就在那裡，但同時也認定它不存在。這也是為什麼，每次聽見那些新聞，我總會聯想到偏頭痛，雖然比起偏頭痛，我們對氣候變遷早有更明晰的科學認識。在我書寫之際，西伯利亞的森林火災正在摧毀數百萬畝成長緩慢的松樹林。亞馬遜雨林正在燃燒。村落逐漸陷入海水。永凍土層融化現出甲烷坑。狗兒拉著雪橇度過半融的冰面。去年是最炎熱的夏天，今年又是最炎熱的夏天，明年也還會是。颶風在大西洋海面排隊生成。一個，兩個，三個。為一張北極熊餓成皮包骨的照片傷心垂淚並不難，對科學家發表的預測感到驚惶，為颶風洪水造成的人命損失感到至深的悲傷和恐懼也很簡單，但拒絕承認系統性的崩毀又比這些都更容易。我們無法把這些線索連起來。我們知道自己大禍臨頭，卻利用召喚可以觸知、可以想像的恐怖來轉移焦慮。我們知道海洋被垃圾污染，於是我們把焦急和擔憂投射在海中漂流的吸管和貌似水母與櫛水母的塑膠袋上。有的人用想像出來的家園概念當作精神支柱，儘管家園正在我們四周燒毀淹沒。有的人則是把威脅家園及既有習慣的人一概想作敵人。我們攀附網路上的各方說法，替我們把恐懼導向集團陰謀與大取代說，陰謀論如同千禧年主義的宣傳冊滿天翻飛，只差在昔日手工印刷的傳單，如今改換成數位墨水而已。但我們心中知道，我們大難臨頭。
……
許多年來，每當感覺到偏頭痛來襲的第一陣刺痛，強大的宿命論就會盤據我的心思。我知道已經太遲了——就算我遁入關燈的房間、灌下再多氣泡水、聽鯨魚歌唱的錄音帶，全都無濟於事。我能做的只有縮起身子，等待那抹消世界的疼痛到來。後來，我在前不久開始嘗試吃偏頭痛藥，藥效模仿天然化學物質血清素的作用，可選擇性收縮因偏頭痛發炎擴張的顱內血管。這種藥物有潛在的風險，尤其是對絕經後婦女和心血管疾病患者，所以在英國雖能在藥局臨櫃購買，但是必須先填寫一份詳盡的問卷表格，與藥劑師充分討論過健康狀態才能買到。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面對偏頭痛，我唯一的選項就是忍耐，將自己綁在桅杆上等待風暴通過。這依然是一個選項：有些偏頭痛很可怕，但還不到世界末日的地步。於是我選擇咬牙承受，因為我知道頻繁用藥會減弱藥效。若是疼痛衝上臨界點——而我也百分百確定它何時出現、何時發生——我就會吞一顆藥丸，過不到半小時，疼痛就會消失。天光會再度柔和下來，我的眼睛會停止流淚，劇痛會像鋒面通過後的雲層消散無蹤。我會有幾天頭昏腦脹、渾身不對勁，但疼痛會消失。這整件事最不可思議的是，每次我吞下藥丸都不相信會發揮藥效，每一次都覺得不可能，偏偏每一次都真的有用。它的效用是我此生經歷最接近奇蹟的事。
當然，我們的地球發生的事，與偏頭痛患者大腦經歷的事並不相同。如果只是事關身體，你大有理由自行做主，決定要如何應付侵襲身體的病症。但兩者仍有許多方面互相呼應。我面對偏頭痛的心態一向是世事本如此，後來我才體認到未必需要這樣。我們已經步入地球生態崩潰的早期階段，正處於災難的前驅期。我們的末世論傳統，向來想像世界末日發生得很快，會隨著最後一日的駭人光景突然降臨。但這個廣大世界的各個系統，並不遵照人類社會生活的時間運行；我們其實已經身處末日之中，森林野火和五級颶風就跟無底深淵上來的獸一樣，是末日的先兆。
末日思想是行動強而有力的對手。末日思想使人放棄自主權，覺得眼下能做的只有忍受煎熬，等待結束。這不是我們此時此刻應該想的。因為末日不必然會以災禍收尾，也不見得是一場災難。譯為末日的「Apocalypse」一詞，初始的意思是揭示，是顯現，是洞見，是揭曉本來未知之事。我祈禱眼前的末日帶來的啟示，是我們認知到自己有力量介入、干預。受偏頭痛侵襲的腦部系統是可以調整的，儘管一直到發生前，我們都不相信可以；世界的結構或許也同於此，看似無可避免、終須倚賴化石燃料和無止境的經濟成長，但實則有一些行動是我們能採取的；這些行動乍看不可能且沒意義，卻完全、正好是當下所需。我們可以施壓，可以發聲，可以為世界遊行、哭泣、哀悼、希望、抗爭，與彼此站在一起，即使我們心中不相信有用，即使改變看似毫無可能。因為就算我們不相信，奇蹟依然存在，奇蹟就在那裡等待我們揭曉。
(Apocalyptic thinking is a powerful antagonist to action. It makes us give up agency, feel that all we can do is suffer and wait for the end. That is not what we must be thinking now. For an apocalypse is not always a cataclysmic ending, and not always a disaster. In its earlier senses the word meant a revelation, a vision, an insight, an unveiling of things previously unknown, and I pray that the revelation our current apocalypse can bring is the knowledge that we have the power to intervene. Just as the structures of the migraine-stricken brain can be altered, even if we don’t believe it to be true until it happens, so might the structures of a world locked into what feels like an inevitable reliance on fossil fuels and endless economic growth. There are actions we can take that seem impossible and pointless and yet they are entirely, and precisely, and absolutely required. We can exert pressure, we can speak up, we can march and cry and mourn and sing and hope and fight for the world, standing with others, even if we don’t believe it. Even if change seems an impossibility. For even if we don’t believe in miracles, they are there, and they are waiting for us to find them.)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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