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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的《向晚的飛行》-2
2025/09/29 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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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的《向晚的飛行》-2
書名：向晚的飛行（Vesper Flights）
作者：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
譯者：韓絜光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3/9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5997
內容簡介
★Amazon2020年8月選書
★華盛頓郵報2020年十大最佳書籍
★入選紐約時報、娛樂周刊、時代雜誌、Literary Hub文學網站夏季最佳書籍
本世紀最重要的自然作家、《鷹與心的追尋》作者海倫‧麥克唐納，在這本字字珠璣的散文集中，邀請讀者從她個人的自然觀察角度，思索圈養與自由、遷徙與飛行的概念，走進最私密的經驗。
【Excerpt】
〈成群的人〉(The Human Flock)
大雨下，湖水化為磷光點點的一片鐵灰。侏鸕鶿在枯樹上縮著脖子。湖岸邊有我們十二個人。有人在草叢上用三角架立起了賞鳥望遠鏡，有人拿著雙筒望遠鏡。我們靜立在原處，等待匈牙利的黃昏降臨。夕陽滑入廣闊的水面後方之後，空氣漸有涼意。我們豎直耳朵仔細聽——來了——大家聽見一陣微弱的雜音，像獵犬的遠吠或不和諧的號角聲。四周有風沙沙搖動著蘆葦，所以那聲音起初細不可聞，後來才漸漸放大，宛如天界傳來的喧鬧。「牠們來了！」有人壓低聲音說。往上看去，撲動的翅膀組成一道長而搖曳的人字形隊伍，如墨漬劃過漸暗的天空。隊伍後方又有隊伍跟上，在他們之後還有更多隊伍，全像源源不絕的海浪自頭頂上方通過，天空頓時密布噪音和美。
(Under heavy rain the lakes have turned to phosphorescent steel. Pygmy cormorants hunch on dead trees. Twelve of us stand on the shore. Some have set out spotting scopes on tripods on the grass, others carry binoculars. Silently we stand in wait for the Hungarian dusk. As the sun slips behind the expanse of water the air grows colder. We strain our ears until – there it is – we hear a faint noise like baying hounds or discordant bugles, at first hardly discernible through the wind rattling the reeds before it grows into an unearthly clamour. ‘Here they come!’ someone whispers. Overhead, a long, wavering chevron of beating wings is inked across the darkening sky. Behind it flow others, and there are others behind them, all passing overhead in ever-increasing waves, filling the air with a barrage of noise and beauty.)
飛過上空的這些鳥，是長頸優雅的灰鶴。每年秋天，數十萬灰鶴從俄羅斯和北歐出發向南遷徙，途中總會在匈牙利東北部的霍爾托巴吉省停留幾週，吃秋收後餘留在田裡的玉蜀黍。每到傍晚，為數龐大的灰鶴會一齊飛起，回到安全的魚塩淺塘歇息。黃昏群飛的奇景，吸引不少野生動物愛好者前來觀賞。類似令人驚嘆的鳥類集會，在其他地方也能見到。在美國內布拉斯加州，五十多萬沙丘鶴會在穀物田裡吃得胖嘟嘟的，再繼續春季的遷徙。在加拿大魁北克，雪雁從聖弗朗索瓦河大舉飛起，暴風雪似地遮蔽天空，眼見的人無不心生敬畏。在英國，過冬的歐洲椋鳥大群飛返回巢的景象，也常吸引老少民眾圍觀。
和巨量的鳥類如此靠近，對每個人的影響都不太相同：有的人樂得大笑，有人動容落淚，也有的人頻頻搖頭或粗話連連。面對龐然成群的撲動翅膀，語言一無用處。但我們的大腦生而習慣從世界的混沌中汲取熟悉的意義，我在暮色下看著這些灰鶴，先是覺得牠們有如樂譜上的音符，後又覺得像數學圖形。蜿蜒延展的線條經過同步，每一隻鳥都比身後的鳥早一拍揚起翅膀，每一支前進的隊伍都像一段幻燈片，呈現一隻鳥在時間裡伸展的姿態。這神奇的錯覺令我訝異地眨了好幾下眼睛。但話說回來，鳥群的部分魅力不就在於能夠創造令人眼花撩亂的光學效果嗎？我想起小時候看見數以千計的釀科涉禽在灰冷的空中飛翔，看得我目不轉睛，當鳥群在空中翻轉上暗下淺的身體，一瞬間所有鳥都消失了，下一秒又全部出現。最著名的例子，或許要屬歐洲椋鳥在傍晚歸巢前大舉群聚空中。我們稱之為群飛，但丹麥人形容得更貼切，他們稱之為「sort sol」，意思是黑日。那種天有異象似的詭異感，充分表現於這兩個字。幾年前我在薩福克郡海邊，目睹遠處一團黑霧般的椋鳥，在刹那間化作陰森的球體，像黑暗的星球懸掛在沼澤上空。周圍的每個人都大聲抽了口氣，看著球體下一瞬間又炸裂成渦流紛亂的翅膀。
(Under heavy rain the lakes have turned to phosphorescent steel. Pygmy cormorants hunch on dead trees. Twelve of us stand on the shore. Some have set out spotting scopes on tripods on the grass, others carry binoculars. Silently we stand in wait for the Hungarian dusk. As the sun slips behind the expanse of water the air grows colder. We strain our ears until – there it is – we hear a faint noise like baying hounds or discordant bugles, at first hardly discernible through the wind rattling the reeds before it grows into an unearthly clamour. ‘Here they come!’ someone whispers. Overhead, a long, wavering chevron of beating wings is inked across the darkening sky. Behind it flow others, and there are others behind them, all passing overhead in ever-increasing waves, filling the air with a barrage of noise and beauty.)
鳥群的美，很大一部分就在於快速變化的動態，但新聞網站和雜誌往往喜歡刊登群飛的隊形，這些靜態照片跟其他物體沒兩樣，如鯊魚、蕈狀雲或恐龍。二〇一五年，網路上便瘋傳一張照片，飛越紐約市上空的鳥群貌似俄羅斯總統普丁的臉，不過照片很可能是假的。看到如此奇異的現象，要人相信是天兆或神蹟一點也不難。椋鳥群的形狀變化出自於每隻鳥以極快的速度模仿周圍六、七隻鳥的動作，而每隻鳥的反應時間還不到十分之一秒。轉彎的動作能以時速近九十英里在鳥群中擴散開來，所以從遠處看，群飛的鳥就像單一一個有脈動的生命體。詩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一七九九年的筆記，寫到鳥的群飛變換成多種形狀，移動時「宛如一個未獲自願意志的身體」(‘like a body unindued with voluntary power’)。群飛的鳥很不可思議，有時看起來像是正在探索環境的外星物體，或是沙子或霧有了生命，依循一系列拓樸結構的變化在空間中游動。鳥的群飛令人驚喜，但也能激起幾近恐懼的情緒。
而恐懼，也是很多鳥群形成的一大原因。灰鶴群棲於淺水灘，因為這比睡在陸地上安全；椋鳥群飛時，大量的翅膀同時拍動，掠食者便很難鎖定任何一個目標。沒有一隻椋鳥會想待在鳥群邊緣，也沒有誰會想第一個降落。安妮．古德納夫（Anne Goodenough）是皇家生物學會與格洛斯特郡大學國際椋鳥調查計畫的主持學者，她推測群飛可能還具有路標的作用，可邀請其他椋鳥加入某個特定的棲息點，好壯大群體數量——天寒時，大量群棲幫助鳥維持體溫。但在空中，是恐懼使鳥群集結，也是恐懼使鳥群飛行時不斷互相推擠、扭曲形狀。椋鳥群間若竄起一陣漆黑、顫抖的波浪，往往是有猛禽衝入鳥群想飽餐一頓。
霍爾巴吉的魚塘邊，天色現在已近全黑，千萬隻灰鶴的咿呀亂鳴猶然在我耳畔迴盪。湖面上沸沸揚揚一片騷亂，鳥群從四面八方飛來加入水上的集會，水面此際看來有如一幅點畫，水珠點點暈散成霧。白額雁也相繼湧入，或翻滾或側滑，穿過其他無數細長的翅膀從天而降。這一切忽然超出可承受的極限。我的注意力散亂到覺得頭暈嘔心。鳥群過於龐大的確會這樣。以前也有賞鳥者描述日落時分看禿鼻鴉群飛，太過紛亂的景象和嘈雜的噪音，讓圍觀的人頓時產生類似量車的症狀。
為了趕緊找個穩固的定點，我湊向賞鳥鏡。鏡頭聚焦在湖的對岸，取景器中央，紛亂的形影化為一隻隻清楚的鳥。因為天光太暗，鳥身上的顏色都被過濾掉了，僅剩下深淺不一的灰色，我看著一群群莊嚴的灰鶴展翅降落、低頭飲水、抖振蓬鬆的羽毛、問候同伴，或繼續忙著為今晚找個好睡覺的角落。這種視角的轉換感覺很是古怪：方才我還望著天上飛馳的圖形，現在卻能清楚看見組成圖形的，是千百顆跳動的心臟、千百雙眼睛、千百副羽毛和骨骼構成的纖細軀殼。我看著灰鶴伸出腳趾搔抓嘴喙，想到像麥子一樣往蘆葦叢傾注的椋鳥群，也會在眨眼間恢復成一隻一隻棲在彎草莖上的鳥兒，眼神明亮，羽毛上的白斑閃耀如小小的星子。我很驚訝，原來專注於事物的組成，可以解消事物引起的混亂。鳥群的奇妙之處，竟然就在於抽象幾何與親族成員之間這簡單的轉換。
站在魚塘邊看著灰鶴，我的思緒轉到了人的事情。我們前一晚投宿的村莊和我在沼地的家感覺好像。同樣潮濕如水下的空氣，同樣有雞在後院漫步，有白楊木，有過冬的木柴疊成堆。行前我問過幾個在匈牙利待過的英國朋友，住在這裡有什麼感覺，有好幾人都說匈牙利最奇特的是感覺非常像家。現在想起這件事，格外令人難過。我來到這裡之後老是不斷想到，這裡的政府在南方國界豎起總長一百多英里的鐵絲圍網，阻擋敘利亞難民從塞爾維亞徒步越境；看著灰鶴向西南方行進，我老是想到此刻也有人群緩緩往東北方移動。看著遷飛的鳥群，我更清楚意識到，每當思及難民潮這個概念，我們有多容易產生類似目賭椋鳥群飛或雁鴨翻騰的反應，我們發自內心感到焦慮，我們把一整群視為單一的陌生實體，怪異、混亂，又難以控制。但跨越邊境來到的人群，只是和我們一樣的人。或許就是跟我們太相似了。我們不願意想像，若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化為廢墟會是什麼感覺。面對恐懼，我們都一樣是椋鳥，聚集成群，群裡是千萬個尋找安全的生靈。我喜歡遷飛的鳥群，不只是因為它洋溢生命的活力，也因為它提醒我要在相異中找出相同，因為鳥群的混亂，可以在細思之下變為許許多多的個體和小家族群體。他們渴盼的只是最基本的東西：免於恐懼的自由、食物，以及一個能安然入睡之地。(In the face of fear, we are all starlings, a group, a flock, made of a million souls seeking safety. I love the flock not simply for its biological exuberance, but for the way it has prompted me to pick similarity out of strangeness, for the way its chaos was transformed, on reflection, to individuals and small family groups wanting the simplest things: freedom from fear, food, a place to safely sleep.)
書名：向晚的飛行（Vesper Flights）
作者：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
譯者：韓絜光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3/9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5997
內容簡介
★Amazon2020年8月選書
★華盛頓郵報2020年十大最佳書籍
★入選紐約時報、娛樂周刊、時代雜誌、Literary Hub文學網站夏季最佳書籍
本世紀最重要的自然作家、《鷹與心的追尋》作者海倫‧麥克唐納，在這本字字珠璣的散文集中，邀請讀者從她個人的自然觀察角度，思索圈養與自由、遷徙與飛行的概念，走進最私密的經驗。
【Excerpt】
〈成群的人〉(The Human Flock)
大雨下，湖水化為磷光點點的一片鐵灰。侏鸕鶿在枯樹上縮著脖子。湖岸邊有我們十二個人。有人在草叢上用三角架立起了賞鳥望遠鏡，有人拿著雙筒望遠鏡。我們靜立在原處，等待匈牙利的黃昏降臨。夕陽滑入廣闊的水面後方之後，空氣漸有涼意。我們豎直耳朵仔細聽——來了——大家聽見一陣微弱的雜音，像獵犬的遠吠或不和諧的號角聲。四周有風沙沙搖動著蘆葦，所以那聲音起初細不可聞，後來才漸漸放大，宛如天界傳來的喧鬧。「牠們來了！」有人壓低聲音說。往上看去，撲動的翅膀組成一道長而搖曳的人字形隊伍，如墨漬劃過漸暗的天空。隊伍後方又有隊伍跟上，在他們之後還有更多隊伍，全像源源不絕的海浪自頭頂上方通過，天空頓時密布噪音和美。
(Under heavy rain the lakes have turned to phosphorescent steel. Pygmy cormorants hunch on dead trees. Twelve of us stand on the shore. Some have set out spotting scopes on tripods on the grass, others carry binoculars. Silently we stand in wait for the Hungarian dusk. As the sun slips behind the expanse of water the air grows colder. We strain our ears until – there it is – we hear a faint noise like baying hounds or discordant bugles, at first hardly discernible through the wind rattling the reeds before it grows into an unearthly clamour. ‘Here they come!’ someone whispers. Overhead, a long, wavering chevron of beating wings is inked across the darkening sky. Behind it flow others, and there are others behind them, all passing overhead in ever-increasing waves, filling the air with a barrage of noise and beauty.)
飛過上空的這些鳥，是長頸優雅的灰鶴。每年秋天，數十萬灰鶴從俄羅斯和北歐出發向南遷徙，途中總會在匈牙利東北部的霍爾托巴吉省停留幾週，吃秋收後餘留在田裡的玉蜀黍。每到傍晚，為數龐大的灰鶴會一齊飛起，回到安全的魚塩淺塘歇息。黃昏群飛的奇景，吸引不少野生動物愛好者前來觀賞。類似令人驚嘆的鳥類集會，在其他地方也能見到。在美國內布拉斯加州，五十多萬沙丘鶴會在穀物田裡吃得胖嘟嘟的，再繼續春季的遷徙。在加拿大魁北克，雪雁從聖弗朗索瓦河大舉飛起，暴風雪似地遮蔽天空，眼見的人無不心生敬畏。在英國，過冬的歐洲椋鳥大群飛返回巢的景象，也常吸引老少民眾圍觀。
和巨量的鳥類如此靠近，對每個人的影響都不太相同：有的人樂得大笑，有人動容落淚，也有的人頻頻搖頭或粗話連連。面對龐然成群的撲動翅膀，語言一無用處。但我們的大腦生而習慣從世界的混沌中汲取熟悉的意義，我在暮色下看著這些灰鶴，先是覺得牠們有如樂譜上的音符，後又覺得像數學圖形。蜿蜒延展的線條經過同步，每一隻鳥都比身後的鳥早一拍揚起翅膀，每一支前進的隊伍都像一段幻燈片，呈現一隻鳥在時間裡伸展的姿態。這神奇的錯覺令我訝異地眨了好幾下眼睛。但話說回來，鳥群的部分魅力不就在於能夠創造令人眼花撩亂的光學效果嗎？我想起小時候看見數以千計的釀科涉禽在灰冷的空中飛翔，看得我目不轉睛，當鳥群在空中翻轉上暗下淺的身體，一瞬間所有鳥都消失了，下一秒又全部出現。最著名的例子，或許要屬歐洲椋鳥在傍晚歸巢前大舉群聚空中。我們稱之為群飛，但丹麥人形容得更貼切，他們稱之為「sort sol」，意思是黑日。那種天有異象似的詭異感，充分表現於這兩個字。幾年前我在薩福克郡海邊，目睹遠處一團黑霧般的椋鳥，在刹那間化作陰森的球體，像黑暗的星球懸掛在沼澤上空。周圍的每個人都大聲抽了口氣，看著球體下一瞬間又炸裂成渦流紛亂的翅膀。
(Under heavy rain the lakes have turned to phosphorescent steel. Pygmy cormorants hunch on dead trees. Twelve of us stand on the shore. Some have set out spotting scopes on tripods on the grass, others carry binoculars. Silently we stand in wait for the Hungarian dusk. As the sun slips behind the expanse of water the air grows colder. We strain our ears until – there it is – we hear a faint noise like baying hounds or discordant bugles, at first hardly discernible through the wind rattling the reeds before it grows into an unearthly clamour. ‘Here they come!’ someone whispers. Overhead, a long, wavering chevron of beating wings is inked across the darkening sky. Behind it flow others, and there are others behind them, all passing overhead in ever-increasing waves, filling the air with a barrage of noise and beauty.)
鳥群的美，很大一部分就在於快速變化的動態，但新聞網站和雜誌往往喜歡刊登群飛的隊形，這些靜態照片跟其他物體沒兩樣，如鯊魚、蕈狀雲或恐龍。二〇一五年，網路上便瘋傳一張照片，飛越紐約市上空的鳥群貌似俄羅斯總統普丁的臉，不過照片很可能是假的。看到如此奇異的現象，要人相信是天兆或神蹟一點也不難。椋鳥群的形狀變化出自於每隻鳥以極快的速度模仿周圍六、七隻鳥的動作，而每隻鳥的反應時間還不到十分之一秒。轉彎的動作能以時速近九十英里在鳥群中擴散開來，所以從遠處看，群飛的鳥就像單一一個有脈動的生命體。詩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一七九九年的筆記，寫到鳥的群飛變換成多種形狀，移動時「宛如一個未獲自願意志的身體」(‘like a body unindued with voluntary power’)。群飛的鳥很不可思議，有時看起來像是正在探索環境的外星物體，或是沙子或霧有了生命，依循一系列拓樸結構的變化在空間中游動。鳥的群飛令人驚喜，但也能激起幾近恐懼的情緒。
而恐懼，也是很多鳥群形成的一大原因。灰鶴群棲於淺水灘，因為這比睡在陸地上安全；椋鳥群飛時，大量的翅膀同時拍動，掠食者便很難鎖定任何一個目標。沒有一隻椋鳥會想待在鳥群邊緣，也沒有誰會想第一個降落。安妮．古德納夫（Anne Goodenough）是皇家生物學會與格洛斯特郡大學國際椋鳥調查計畫的主持學者，她推測群飛可能還具有路標的作用，可邀請其他椋鳥加入某個特定的棲息點，好壯大群體數量——天寒時，大量群棲幫助鳥維持體溫。但在空中，是恐懼使鳥群集結，也是恐懼使鳥群飛行時不斷互相推擠、扭曲形狀。椋鳥群間若竄起一陣漆黑、顫抖的波浪，往往是有猛禽衝入鳥群想飽餐一頓。
霍爾巴吉的魚塘邊，天色現在已近全黑，千萬隻灰鶴的咿呀亂鳴猶然在我耳畔迴盪。湖面上沸沸揚揚一片騷亂，鳥群從四面八方飛來加入水上的集會，水面此際看來有如一幅點畫，水珠點點暈散成霧。白額雁也相繼湧入，或翻滾或側滑，穿過其他無數細長的翅膀從天而降。這一切忽然超出可承受的極限。我的注意力散亂到覺得頭暈嘔心。鳥群過於龐大的確會這樣。以前也有賞鳥者描述日落時分看禿鼻鴉群飛，太過紛亂的景象和嘈雜的噪音，讓圍觀的人頓時產生類似量車的症狀。
為了趕緊找個穩固的定點，我湊向賞鳥鏡。鏡頭聚焦在湖的對岸，取景器中央，紛亂的形影化為一隻隻清楚的鳥。因為天光太暗，鳥身上的顏色都被過濾掉了，僅剩下深淺不一的灰色，我看著一群群莊嚴的灰鶴展翅降落、低頭飲水、抖振蓬鬆的羽毛、問候同伴，或繼續忙著為今晚找個好睡覺的角落。這種視角的轉換感覺很是古怪：方才我還望著天上飛馳的圖形，現在卻能清楚看見組成圖形的，是千百顆跳動的心臟、千百雙眼睛、千百副羽毛和骨骼構成的纖細軀殼。我看著灰鶴伸出腳趾搔抓嘴喙，想到像麥子一樣往蘆葦叢傾注的椋鳥群，也會在眨眼間恢復成一隻一隻棲在彎草莖上的鳥兒，眼神明亮，羽毛上的白斑閃耀如小小的星子。我很驚訝，原來專注於事物的組成，可以解消事物引起的混亂。鳥群的奇妙之處，竟然就在於抽象幾何與親族成員之間這簡單的轉換。
站在魚塘邊看著灰鶴，我的思緒轉到了人的事情。我們前一晚投宿的村莊和我在沼地的家感覺好像。同樣潮濕如水下的空氣，同樣有雞在後院漫步，有白楊木，有過冬的木柴疊成堆。行前我問過幾個在匈牙利待過的英國朋友，住在這裡有什麼感覺，有好幾人都說匈牙利最奇特的是感覺非常像家。現在想起這件事，格外令人難過。我來到這裡之後老是不斷想到，這裡的政府在南方國界豎起總長一百多英里的鐵絲圍網，阻擋敘利亞難民從塞爾維亞徒步越境；看著灰鶴向西南方行進，我老是想到此刻也有人群緩緩往東北方移動。看著遷飛的鳥群，我更清楚意識到，每當思及難民潮這個概念，我們有多容易產生類似目賭椋鳥群飛或雁鴨翻騰的反應，我們發自內心感到焦慮，我們把一整群視為單一的陌生實體，怪異、混亂，又難以控制。但跨越邊境來到的人群，只是和我們一樣的人。或許就是跟我們太相似了。我們不願意想像，若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化為廢墟會是什麼感覺。面對恐懼，我們都一樣是椋鳥，聚集成群，群裡是千萬個尋找安全的生靈。我喜歡遷飛的鳥群，不只是因為它洋溢生命的活力，也因為它提醒我要在相異中找出相同，因為鳥群的混亂，可以在細思之下變為許許多多的個體和小家族群體。他們渴盼的只是最基本的東西：免於恐懼的自由、食物，以及一個能安然入睡之地。(In the face of fear, we are all starlings, a group, a flock, made of a million souls seeking safety. I love the flock not simply for its biological exuberance, but for the way it has prompted me to pick similarity out of strangeness, for the way its chaos was transformed, on reflection, to individuals and small family groups wanting the simplest things: freedom from fear, food, a place to safely sleep.)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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