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潘家欣的《玩物誌》
……「詩如定格,散文如過場。」
……求解不可得,生命中有太多太多的無可奈何了,那麼多美麗的想像,轉眼即逝。收藏品注重物件完美,我偏愛破落,是以書中所寫及的收藏品,其實多半無甚市場價值。其價值實是我在那些物件中看見了年少的追求,返顧再三,那些追求與反抗都很無聊,但也彌足珍貴。回頭翻翻玩玩,寫一寫,跟自己的年少告別。書成,正值不惑之年,《玩物誌》是我給自己的四十歲禮物,全書俱是愛過與錯過的,都值得。
——〈後記:過場是最華麗的返顧〉
書名:玩物誌
作者:潘家欣
出版社:有鹿文化
出版日期:2024/03
《玩物誌》收有四十九篇散文,近十萬字的散文集冊,原先預計要寫的是個人收藏史,在師大美術系所受的薰陶,及後投入教學與個人創作的種種——潘家欣燒陶、焚香、養玉、玩珍珠、貼金箔、學圍棋、藏文房四寶……以收藏寫個人與世界的距離,透過「物」,體悟生命裡閃耀的時間。
【Excerpt】
〈Lost Edge〉
我喜歡素描,素描使我思考。
年少時學習素描,老師說過:素描是畫家一生都要完成的事。只要你是畫家,你就會一直不間斷地畫素描,畫到死爲止。
……
用最簡單的話來說複雜的事。所以素描訓練,往往使用最簡單的鉛筆,以及從最純淨的白色石膏開始。
白色幾何形石膏體,屏除色彩的干擾,只留下單純的明暗面,對初學者來說會比較容易理解。其中又以球型石膏最為重要,老師向學生講解球型石膏時,必定會談到幾個專有名詞:明面、中間調、暗面、陰影,以及反光。
「明面」,就是受光面。受光面並不是一整塊白色——已知的世界,從來就不存在純粹的「白色」。受光面指的是光線直接照射的區域,而光能夠抵達、反射的強度,會隨著圓球狀結構變化,慢慢遞減、削弱。
然後進入「中間調」。中間調有些人會訛誤爲「灰調」,但中間調其實不只有灰色。「灰」這個字,已經預先侷限了素描是黑與白的構成——素描要顯現的世界遠遠不只如此,所以老師總強調那是「中間調」,在受光面與暗影的中間,有無數個過渡的小節,需要畫家細膩地去銜接。球型的中間調子,僅僅是平滑的漸進而已,但如果進展到靜物、頭像、風景素描,那中間調將會形成無窮無盡的轉角,使畫家遁入光點與切面的欺瞞把戲,畫到目眩神迷。
然後,轉入光線無法直接抵達之區域,就是「暗面」了。暗面也非一整塊的純黑色,暗面裡,尚有來自桌巾、牆壁、鄰近的各式物事反光。如果說,明面和中間調是屬於意識面的白天風景,冰山之上的嶙峋;那麼畫暗面時,就可以想成那是潛意識界的冰山深處,是後場。水面之下,暗面其實是一整片豐富活潑的幽深夢境,其中的光線,將會是隱晦而危險的螢光。
至於「陰影」——陰影是光線在受阻與反射之後的回聲,光路徑的缺損,於牆面、桌面、任何區域,重新模仿了這枚石膏球體的存在。因爲這模仿起因於光,隨著光源方向改變,陰影就能任意變化自己的形貌,甚至在陰影之中,也能夠窺見一些「反光」的點綴——光碰觸到其他物事的折返,會造成陰影區微妙的愉悅表情。
其實畫素描,就是用色粉筆觸的細密排列,去描繪這樣、那樣以及那樣的物件如何存在,把每一個結構講解清楚。小時候畫素描最痛苦之處,往往就是我眼睛看到的、認識到的眞實物象,和我手上最終呈現的畫面,根本是兩碼子事;而要到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能終於彌合這兩者。
素描術語裡,尚有一個專有名詞,那是老師們在中文裡幾乎無法翻譯的單字:「Lost Edge」。有的老師會說:「這個區塊要放掉。」有的老師會說:「這邊要跟背景相融。」有的老師會說:「這個區域要模糊處理,讓物體與空間的關係更爲嵌合……」
總之,後來我們只能用「那個」來描述這一塊Lost Edge,我直譯爲「消失的邊界」。
Lost Edge到底是什麼呢?當受光面過渡到中間調或暗面時,物件本體與它的背景,會出現一小段無分別的空缺。那個區段的色調,剛剛好就跟背景完全一致——肉眼在Lost Edge 無法辨認出所謂的邊界——何處是球體?何處是牆面?何處是陰影?誰是實體而誰是背景?
畫家試圖描繪的、存在這個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擁有那個「消失的邊界」。而能否掌握消失的邊界,就是畫家能力的關鍵處。若是無法確實處理好Lost Edge,無論畫了再多完美的細節,整幅畫都會死亡,淪爲各種無效的堆砌。Lost Edge提供畫作一種不可思議的眞實魔力,從光與影的漸變,通過消失的邊界,筆下的世界方懵然成形。
……
再往前一步:我和眼前我想要描繪的對象,那也是一種相對的角度而已。我的空間感,與他者的空間感截然不同的:這裡是左邊而那裡是右邊,我是球體而它是桌面:或者反過來,我是桌面而它是球體。在這一刹那,在這個宇宙空間之內,石膏球與桌面確實相遇,並在我的眼球上投影成形了。然而,我愈是用力描繪球體與桌面的存在,只會讓這兩者愈畫愈分離,而掌握中間關鍵的Lost Edge-談的就是這個物理的相會點之不可描繪。
正確的方法是不要用力描繪,只能放手讓它消逝。
浪漫來想,我對素描的定義,是這樣吧:在迷惘中,不斷過渡、不斷重新確認的旅程,消除自身的定見,試圖展現互映的光影。然後,如果有幸,在無所不在的Lost Edge之中,我會與你相遇。
〈病珠〉
以前,荷蘭人培育鬱金香,在育種的過程中,球莖意外染上了病毒,竟產生基因異變。原本單純的品種花色,搖身一變,在純白中綻裂搶眼的紫紅紋理,如一把妖火於初雪中燃燒。最著名的品種,被命名爲「永遠的奧古斯都」,商人與投機客聯手將這些球莖的價格炒作到極致,當時一株優秀的鬱金香球莖,價値可比一棟阿姆斯特丹的房子,而這樣不理性的「鬱金香狂熱」風潮,最終導向了金融泡沫化的結局。
同樣,沉香樹也是因爲遭受病痛折磨,才能結出珍貴的沉香油,原本健康的樹木受了刀斲,或者蟲咬,或者病菌感染,爲了自保分泌出樹脂,來包裹殲滅入侵的蟲菌;沉香,其實就是樹自己的藥。品質好的沉香堅實而有分量,含油量高的上品,甚至能夠依憑自身重量沉入水中;以火焚之薰之,香氣如蜜如蘭,能鎭魂,亦能安神,也就成了人類的藥。
珍珠也有病的,珠蚌若是感染了病菌,會導致珠色的變異。得了病而自行痊癒的珠蚌,孕育出來的珍珠,散發著一種陰鬱青灰的獨特光澤。若是珠蚌病而死亡,那麼裡面含著的珠也會跟著死了,變成無光澤的濁物。所以說,這樣青灰色的珍珠,實爲倖存者的憑證。
……
少年時期,我喜歡莫迪里亞尼(Amedeo Modigliani),莫迪里亞尼就是耽溺於病的藝術家,筆下的女人充滿一貫顫動的驚心之美,藝術家醉心於空無,醉心於描述欲望與孤絕,而那孤絕也就如實毀滅了他。我喜歡三島由紀夫,三島由紀夫也是有病的,病得鮮豔而張狂,那張狂最後也吞噬了他。在他們的作品中,我感到窒息一樣的歡愉。
但是窒息以後又是什麼?歡愉之後又當如何?
成年後,最喜歡的藝術家卻是馬諦斯(Henri Matisse)了。馬諦斯的主題是生之喜悅,且他追索答案的旅程也更爲綿長:畫家是晚年生病以後,才眞正迎來一生創作的巔峰時刻——因爲老邁,無法爬上樓梯製作壁畫,馬諦斯就坐在輪椅上,拿枝細長棍子,尖端綁上炭筆,在牆上勾勒磅礴人形。當他的關節開始病變,再也無法穩定地執筆畫畫,畫家就轉向繽紛色紙剪貼。
我非常非常地喜歡馬諦斯的剪紙,充滿現代的神話感,遠勝過他早期的油畫創作。野獸派如果是色彩的雄辯,馬諦斯的剪紙就是在那無數辯證以後的一小片靜證水光。喜歡他剪出來的海鳥和魚,喜歡那純黑色的伊卡洛斯少年,沒有翅膀,擁有一顆火熱的心,在星空中漂浮。
年少時,執著於技巧的我,或許無法理解剪紙這樣簡樸的材料,為什麼會是巔峰之作。但經過病痛的我就知道了——伊卡洛斯不用翅膀,他一樣要經歷日光的灼傷,因他是人;他一樣要領略飛行之狂喜,也因爲他是人。
馬諦斯的作品,帶來無與倫比的自由感,病痛或許阻斷了畫筆,但卻開啟了藝術家此生對靈魂的終極詮釋。小時候,以爲是要生病,才夠格當藝術家,等到自己也開始有點病以後,才知曉這其中的道理:疾病不是資格,疾病是生命如實依照各人靈魂的負重程度,送來的珍貴禮物。疾病讓藝術家去探問,去冒險,於是擁有層次和光影,讓藝術家能夠不自矜、不自溺,破除生之樊籬,才能越過病弱的泥濘,發出明亮的質疑。
中年後的我,也開始得到禮物了。因為過度濫用,身體開始出現一些毛病。比方說,腰痛已經成為一種固定狀態,幾乎沒有不痛的時刻,因爲懷孕時受過傷,這使我知道某些關節的病痛是極難治的,不可治癒,只能共存。因為要共存,就得找出一些新的模式,去哄騙那個疼痛,而新的模式讓我更強大也更敏鋭。
有才能的創作者,往往擁有暴走的「多巴胺迴路」,也就意味著絕對會迎來的憂鬱症,或者其他大腦過勞後,必須償付的代價。憂鬱症給我的贈禮,其中一項即是擁有敏銳的病識感,能夠認出病症來訪,並且學會像個遠方的老友一般,款待那突然降臨的低落:該吃藥就吃藥,該運動就運動,該寫作就寫作,該畫畫就畫畫——病痛不是來傷害我,卻是來成就我的。使我打開膚淺的眼,知道衆生都有自己的極限;使我無法再輕易指責任何一個人,說明明可以辦到什麼卻不努力。我不再需要知曉與辯駁這個、那個,那些無法對人說明、也完全沒有義務說明的原因。我只需要知道的是,你我都不孤獨。
看著馬諦斯流淚,因為我知道他的寬容和簡單,是走過無數針扎一樣的苦痛之後,才會坦然如斯。因為病過而活,所以才能認出病珠的豔色,知道生命爲你準備的答案如此喜樂。
但要說在病痛中得了什麼生之勵志,倒也太籠統了。大多時候,我只是在如同病珠一般的作品中,聽到了某種遙遠的鳴響,去感覺我體內也共同擁有的刺痛。那是如同深淵一般無聲等待的虛空,在其中我孕育著奇妙的想法,讓思緒碰觸神秘水流,並且在蕩漾之中,偶然找到一首歌。如果那首歌是應當被送給衆人的,我會唱出來。歌曲中,好與惡並肩而行,彼此交響。對我來說,疾病不是拿來說嘴的,卻是如此讓人感受著生之斑爛;且讓肉體衰亡,去證得人的侷限,而這些病珠,將成爲我送給世界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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