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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王正方的《我這人長得彆扭》
2025/03/20 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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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王正方的《我這人長得彆扭》

書名:我這人長得彆扭
作者:王正方
出版社:高談文化
出版日期:20051

Excerpt
〈楓葉劇社.王尚義.還有我〉

早年的台灣大學,有兩個話劇社:長風社和楓葉劇社。
剛上大一的第二個星期,在學生活動佈告欄上就看見楓葉劇社歡迎新同學的海報。我自幼就充滿了戲劇細胞(至少當年自以爲如是),善於摹做各地人講話的口音。最拿手的是尖聲學蔣公在收音機裡播出的元旦文告,父親經常氣急敗壞,在身後吼曰:「你想讓我坐牢哇!」其逼眞程度可見一斑。上了大學參加點課外活動,自然是理直氣壯。
迎新會在臨時教室,我準時前去,迎面來了一位瘦瘦的小生,短髮、笑容極有感染力、脖子有點長,他就是王尙義,那一年的楓葉劇社社長。會場的人很少,大約是因爲話劇社比較專門,喜歡拋頭露臉找戲演的人,那個時代終究不多。尙義很熱情,招待新同學吃糖果喝茶,隨即就談起本學期依例要在校慶演一齣話劇,歡迎大家都來參加。一算日子,校慶已迫在眉際,就算每週都排練時間也不算充裕。尙義便縱聲咯咯大笑(是他的招牌笑),笑得彎下腰來,說:「戲都是逼出來的,不用擔心。」
迎新會我最後一個才走,與尙義聊得很愉快。主要原因是他念醫我學工,是話劇社少有的怪物。同樣的課業壓力很重,更攤開來說罷,我們都滿痛恨自己的科系。可是那年月考上台大理工科系是人人羡慕的對象,家族的光榮,若是膽敢有轉系的想法(別說行動了),天誅地滅。臨別他給了我一張名片,上面有「王尙義」三個大字,左下方有「河南寒冰」四小字。我問:「這寒冰是在河南的那裡呀?」他笑著解釋:「寒冰是我的字。」
以後每個禮拜有兩天晚上都在臨時教室排戲。已經忘了戲的名字,不外乎是頌揚三軍的反共喜劇。一家有三個女兒,最後分別嫁給海陸空三軍的軍官。北投政工幹校出的劇本,導演也由幹校請來,名字彷彿是金馬。金導演圓胖胖的,人挺和氣,急了會自己演給大家看。角色很多,都是學長們,也都有一定的舞台經驗。我只配在一旁看,打打雜。但是首次看一齣舞台劇慢慢成形,也覺得很有趣。倘義也是我的學長,他那時,候是醫科幾年級我始終沒搞清楚。可是他在劇中沒演出一角,我頗納悶。他說:
「我只適合演某些角色,這劇本裡沒有我的活兒。」
戲排到最後一週出現危機,有位學長嫌戲份少,老排不上他,於是就不來了。社長急得頭上冒油,尙義傷了幾天的腦筋,看著我突然說:
「小王,就你上吧!你劇本也熟,排戲都在場。」
我當然巴不得,但是缺德咧!那角色是三個女兒的父親。時年十八歲的我,在劇中學兄學姐們都得叫我爸爸,當然平常只肯以老頭兒稱呼。
於是我今生第一次舞台表演,便在那年的台大校慶之夜。據說表現不錯,台詞清楚,舉止自然。從此成了楓葉劇社的台柱老生。
第二年,尙義私下同我商量,認爲老演這種反共大戲,台上台下都沒意思,何必呢?不如演一個世界名劇。我完全贊成。花了一個學期,我們籌備演出易卜生的《傀儡家庭》,尚義演男主角,我是男配角,有位外文系的高年級女同學,氣質容貌都很迷人,答應演劇中的娜娜。但是課外活動組不同意,認爲此劇的思想有問題。於是大家洩足了氣,行屍走肉了許久。
不久,尙義興致勃勃地同我說:「找到好劇本啦!」我們一同去和平西路的一條小巷子中拜訪馬教授。馬文藻先生當時是藝專的教授,家中窄小,榻榻米上有好幾個小孩爬來爬去,講一口江北話。他的劇本是一個喜劇,說一位守財奴的種種嘴臉,有一對不聽話亂花錢的兒女等等。仔細研讀之後,方知是改編莫里哀的《慳悋人》(The Miser),換成了台灣的背景。劇本順利通過,我與尙義都認爲課外活動組判定了莫里哀的思想符合國策,更有可能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莫里哀是何許人也。
導演是馬教授找來的藝專學生陳清風,年紀和大家相近,合作不錯。因爲劇本的主人翁是位老刮皮,我便當上了男主角,尙義演兒子。這一回,排戲時間充裕,參與的人員都是好朋友,過程順利,回想起來,可以說是我從事影藝戲劇工作中最愉快的經驗之一。更因爲它是喜劇,排練時笑料不斷。常常是愈認眞卻愈忍俊不住,歇斯底里起來笑岔了氣。
有一位李姓學長,東北人,排戲時不怎麼滑稽,沒他的事在一旁卻挺能講笑話,葷素不拘擾亂情緒;演員中,還有一位是香港僑生,國語發音有幾處抓不準。有句台詞是:「四十才是人生的開始。」他一開口便成了西西西……的一串。馬教授看得著急,使用江北話來校正之,但聞他說:「四舍才四楞森的開死。」尙義與我等人早已笑做一團,這不叫話劇了,簡直要成了方言大會啦!其他多的是眉來眼去偷偷談戀愛的,大大小小的爭風吃醋,各式各樣的鬧個小情緒……等等,但大體上都相當敬業。
《慳恪人》只在國際學舍演出一場,上座不錯,幾乎全滿。因爲我的角色很重,幕未啓之前坐在台上,手腳竟微微發顫,第一句台詞嘴巴動了沒聲音,數十秒之後便渾然忘我了。終究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戲排練時下了點工夫,大家配合得緊湊,是喜劇中不可缺的要素,當晚效果比預期好。觀眾爆笑數十次,掌聲不絕。我們也愈演愈來勁,平時常出錯的地方均安然無事,皆大歡喜。
可是,那晚尙義有些懊惱,有一場戲他應該換一套新西裝上來,以表示這守財奴的兒子性好揮霍。由於換場太急,那年穿的西裝都過大,匆忙間他的白襯衫一角由褲襠處露了出來。就這麼晃著演了一場戲,台上都掩面救不得也。幸好是喜劇大家笑得更開心了。
面對著刹那間空無一人的劇場,我和尙義都有點捨不得離開,心中還存著觀眾們留下的熱情,那種興奮的感覺卻流失得那麼快。尙義說:
「唉!戲散了是個什麼滋味?」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像死了一個好朋友。」
「嗨!瞧你說的。」
……

尚義的才華自然不僅僅決侷限於話劇,他那時已是一位薄有名氣的作家。有一回在校園中遇見他,興緻很高的樣子,手中拿著一份卷宗。他說:
「走哇,聽演講去。」
「聽誰的演講?講什麼呀?」
「我主講,題目是『從異鄉人到失落的一代』。」
我以有事爲由婉拒了他的邀請。心中暗自忖度:什麼呀!跟真的似的。不料,數月之後,在一份刊物上讀到他寫的一篇文章,就是這個題目,也正是他那晚演講的內容。仔細拜讀之餘,先由刮目相看變爲肅然起敬了。讀畢,心中竟頗激動。當年他比大家成熟得早,涉獵極廣,又是個學什麼都很快很精的那種,十分令人嫉妒。有時候他會穿著背心短褲,從昏暗的宿舍上鋪一躍而起,中規中矩地拉出一小段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然後就戛然而止。我說:
「往下拉呀!」
「下面的還沒學呢!」接著的是他縱身彎腰咯咯大笑。
又有一次他在宿舍裡畫油畫,一幅風景。瞇著眼看個半天,上前去添一片樹葉,看得我甚爲糊塗。在文學創作上尙義最爲執著,成就也最顯著。那一年暑假,窮極無聊我騎著車在羅斯福路閒蕩,尙義由後面飛車追上了,雙頰通紅。他說:
「我在寫一個長篇,已經寫了四萬多字,這個暑假我非把 它完成不可。I promise。」
老實說,那個年月我根本不知道寫文章是怎麼個活計,更遑論寫長篇小說了。但是卻深被他的熱情所感染,我說:
「那當然,你要是再不寫誰寫呢?難道說要輪到我們這些每天只想泡妞的人寫嗎?」
他說的長篇大概就是那部《狂流》吧!
……

尚義驟然辭世的那一年,我已經在美國求學,也是數個月之後才輾轉得到消息。當時除了震驚更十分的不解,為什麼那麼年輕的人會離開人世?我們還沒鬧清楚生命是怎麼一回事呢!間接得來的消息說是尙義一直肝不好,而且多年來情治單位認爲他思想有問題,騷擾、定期盤問審査、交報告等等從未斷過,精神上飽受折磨虐待,加速了病情的惡化。少年氣盛的我聽了曾屢犯口業,辱及某些人的祖先多次!在白色恐怖時代,這類事情司空見慣。當權者爲了一己之私,神經質的自怖,不惜下毒手殘害自己最優秀的下一代!這也是中華民族的傳統吧!海峽兩岸先後輝映。
數年之後,我有機會仔細讀尙義的作品,其中有一篇〈大悲咒〉印象最深。二十多歲的他已頗深入的探討了生死的精義,留給我的震撼至今不衰。
我想尙義一定是有些來歷的,他在世間短短二十六年,卻令無數人懷念至今。數十年後愚魯如我仍參不透他爲何來去這般匆匆?但是回想起來感到很幸運,因爲他曾陪我們一塊兒玩了好幾年。

原載於199810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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